這是冬日少有的無風天氣,陽光和煦,蒼鬆長綠,竟有幾分小陽春的光景。到得山下,沿著一條小河進山,便見蒼鬆翠柏的穀地中露出一片青磚綠瓦的院落,在蕭疏的冬野倍顯寧靜曠遠。孝公遙指山穀院落,“駟兒,來過此處麼?”嬴駟知道公父問的是“放逐”期間是否來過,搖搖頭,“此處沒有村莊,兒臣尚未來過。”孝公指點道:“你看,這條山水叫田峪川。東南那座山,就是餓死伯夷、叔齊的首陽山。那片院落啊,可是大大有名的一個人物留下來的呢。”嬴駟恍然大悟,“兒臣想起來了,莫非是老子的書院?”
孝公微笑點頭,吩咐車馬慢行,沿著山道向穀地院落而去。
到得穀地,院落反而隱沒在鬆柏林中無從得見了。穿過小河邊一片鬆林,麵前豁然開朗,一座藍田白玉築起的高大石坊巍然矗立在鬆林草地,石坊正中四個鬥大的黑字——道法天地。進得石坊一箭之地,便見樸實無華的院落大門。孝公吩咐停車住馬。
車馬方停,嬴駟就看見公父的貼身老仆兼內侍總管黑伯從大門匆匆走出。黑伯來到孝公車前,扶孝公下車,拱手稟報,“按照君上吩咐,一切妥當。”
孝公吩咐道:“黑伯,兩個時辰後,我到上善池。你稍後到係牛亭找我。”黑伯答應一聲,便吩咐車馬侍從隨他從偏門進院去了。
孝公向嬴駟一招手,便從正門進入,直向院落深處而去。嬴駟一路留心,發現這座外觀很不起眼的院落,內中竟是大有氣象。水流亭台錯落有致,鬆林小道回環周折,地勢緩上成坡,宛若鹹陽北阪。這種山坡,任何大雨山洪都停留不住,直湧門外的田峪川。房屋亭台竟都是山石磚瓦粗糙堆砌起來的,偏偏卻顯出一種質樸本色與渾然野趣,令人大是感慨。到得半坡一處石亭下,孝公肅然向亭外的一株老柏躬身一拜。嬴駟也連忙跟著一拜。
進得石亭,嬴駟發現石案上已經擺好了茶罐山果,便知這是預先安排,公父今日定有大事要對他說,不由神情肅然的為公父斟了一碗熱茶,便肅立一旁。孝公飲了一口熱茶,招招手讓兒子坐在對麵石墩上。
陽光下,秦孝公的麵色焦黃憔悴。嬴駟心中湧上一股酸楚,“兒臣無以為公父分憂,慚愧之至。”秦孝公笑著擺擺手,“別說這些了。可知今日你我父子到此的原委?”
嬴駟搖搖頭,“兒臣不知。”
秦孝公喟然一歎,“嬴駟啊,你也算曆經風霜,對世情人事有自己的見識了。無須瞞你,公父的日子,已經不多了,你也一定能看出來。”
“公父……”嬴駟哽咽一聲,撲拜在地。
孝公豁達的笑了,“起來吧。人生壽夭,原在天算,何須傷懷?你我既生於公室之家,國事便是至大。公父對你今日要說的,是一宗國事機密。你大父定的規矩,國君臨死,方可將這秘密傳給繼位者。我就是在你大父臨終時才知道的。可是,公父沒有時日了,清醒時說比糊塗時說要好。”
嬴駟站起來坐在對麵石墩上,發現黑伯遠遠站在路口,方才悟到公父今日的周密用心。
秦孝公緩慢的說著,太子嬴駟認真的聽著——
幾千年來,嬴秦部族一直流傳著兩則神秘的預言。一則是部族公開流傳的,一則是在嫡係君主中秘密單傳的。公開流傳的預言,便是舜帝當初賜給嬴氏“秦”之封號封地時的一則預言——茲爾秦族,後必大出天下!在立國前的沉浮掙紮中,這則預言是嬴秦部族的精神火把,是嬴秦部族精誠凝聚的紐帶!三百多年前,嬴秦部族成為諸侯國之後,這則預言便漸漸成了流傳在老秦人中的古老故事,它那象彗星一樣激勵人心的光芒便漸漸消失了。在通常庶民的心目中,一個半農半牧的偏遠部族成為中原諸侯大國,也就算大大的“大出”了,還想如何呢?這則遙遠的預言,便在嬴秦部族貧乏的想象中漸漸幹涸了。
這則預言是國史載明的,嬴駟自然很熟悉,本不是什麼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