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儀本來就灑脫不羈,對齊威王的舉動絲毫沒有受寵若驚的緊張難堪,倒是任齊威王與自己執手來到茅亭。這座茅亭坐落在湖畔垂柳之下,三麵竹林婆娑,腳下草地如茵,寬大的亭子間裏青石為案,草蓆做墊,卻是異常的簡樸雅致。進得亭中落座,但覺微風習習一片清涼,酷暑之氣頓消。
“好個茅亭,令人心醉。”張儀不禁讚歎。
齊威王笑道:“先生可知這茅亭名號?”
“張儀受教。”
“國士亭。惜乎國士亭,冷清近二十年了。”齊威王慨然歎息了一聲。
“張儀無功,齊王何以國士待之?”突然,張儀覺得這個老國王有些著意高抬自己,心中便掠過一絲陰影。
“大梁挫敗孟子,先生其才可知。生為魏人,先行報國,先生其節可知。挾長策而說諸侯,先生其誌可知。如此才具誌節,安得不以國士待之?”齊威王說得字字板正。
張儀第一次受到大國之王的真誠推崇,不禁心頭一熱,慨然拱手:“齊王以國士待張儀,張儀必以國士報齊王。”
齊威王親自為張儀斟滿了一爵:“來,先共飲一爵,為先生洗塵!”
“謝過齊王。”兩隻青銅大爵“噹!”的一碰,張儀一飲而盡。
“先生遠道來齊,欲入稷下學宮?抑或入國為官?”
張儀不禁對齊威王的精明由衷佩服——心中分明著急國事大計,卻避開不談,先征詢你的實際去向,既顯得關切,又試探了你的誌向;但更重要的是,就此隱藏了齊國最緊迫的困窘,卻要試探你是否一個真正洞察天下的大才?尋常士子順著他的話題走下去,熱衷於自己的去向安排,也就必然對齊國的急難茫然無覺,果真如此,這場小宴也就到此結束了,“國士”雲雲也將成為過眼雲煙。心念一閃而過,張儀拱手做禮道:“謝過齊王關切。然則,張儀不是為遊學高官而來,卻是為齊國急難而來。”
“噢?”齊威王驚訝微笑:“一片富庶升平,齊國有何急難啊?”
“歧路亡羊故事,齊王可知?”張儀也是微微一笑。
“歧路亡羊?先生請講。”
“楊子的鄰人丟了一隻羊,請了許多人幫著尋找,也請楊子幫忙順一條直路尋找。楊子驚訝問:一隻羊,何用如此多人尋找?鄰人說:歧路多也。楊子就幫著去找了。整整一天過去,找羊者晚上在鄰人家會合了。楊子問:誰找見羊了?都說沒有。楊子驚訝不解。鄰人說:歧路中又有歧路,我等不知所以,便隻有回來了。此所謂歧路亡羊也。張儀以為,歧路可亡羊,歧路亦可亡國。目下,齊國便正當歧路,齊王以為然否?”
“齊國歧路何在?”齊威王目光炯炯的盯住了張儀。
“齊有大國強勢,卻無霸業長策,此歧路一也。西有中原大業,南有海蛇糾纏,何去何從?了無決斷,此歧路二也。大道多歧路,若貽誤時機,一步出錯,齊國就會紛擾不斷,日漸沉淪。殷鑒不遠,在夏後之世。魏國之衰落,也隻在十餘年也。”
一席話簡潔犀利,齊威王麵色肅然,起身離席,便是深深一躬:“先生教我。”
第四章 談兵致禍十六字訣震撼了齊威王(3)
張儀坦然道:“霸業長策,首在三強周旋,次在四國捭闔。我有十六字齊王思之:聯魏鎖秦,和秦敬魏,北結燕趙,南遏楚韓。”
“煩請先生拆解一二。”齊威王精神大振。
“三強之勢:齊國處東海之濱,秦國處西陲關山,魏國居於中原要衝。秦國與齊國少有戰事,但卻都是近三十年來崛起的新銳強國,都是實力雄厚的的大國,都有雄心勃勃的君主。誌在統一中原,是齊國與秦國的共同誌向。惟其如此,隻有秦國才是齊國真正的、長期的敵手,而魏國則是沉淪**、外強中幹、不堪威脅天下。然則,這個魏國對於秦齊而言,卻又是極為重要的一個力量,魏國倒向那一邊,那邊就可能獲得立足中原的巨大優勢!秦魏百年深仇,素來敵對,迄今為止,秦國還沒有洞悉到爭取魏國的重要。當此之時,聯魏鎖秦,使秦國不能輕易東出函穀關,為齊國霸業之要!此其一也。其二,秦國雖是齊國的真正敵人,但在列強並立之時,齊國卻不能與強悍的秦國結怨,而要和解為上,盡量衝淡兩國爭霸的真麵目,多多向秦國宣示修好願望。如此一來,秦國這個火炭團便推給了魏國。而聯魏、敬魏之根本,在於利用魏國做齊國的石頭,打向秦國的腳後跟!若按如此方略,三強之中,齊國穩操勝券也。”張儀侃侃而談,顯然是早已想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