緋雲幽幽一歎:“那是主母不讓告你吔。主母說:張家祖上有一代做過洛陽工匠,後來便跟著神工公輸般做了徒弟。這‘急雨神弩’是公輸般匠心畫圖,卻是張祖一手製作的。隻做了六件,公輸般破例讓張祖留了一件,說張家有遠運,有朝一日會有大用的。我被主母救回的第三年,主母才將這急雨神弩的故事說給了我,還說此物用於張兄不妥,便教我精心練習,跟隨張兄。”
“哪?你跟誰學的射技?母親?”一說到母親,張儀便情不自禁。
緋雲搖搖頭:“張老爹教我的,他老人家是高手。主母說,要不是張老爹,張家早被流盜洗劫了。”說著說著緋雲便有些哽咽了。
張儀歎息一聲,良久沉默。嬴華道:“大哥不須憂傷,今日事伯母地下有知,也當含笑九泉呢。”緋雲也抹去眼淚笑道:“吔,都是姐姐擺功擺出來的呢。”嬴華咯咯笑道:“哎呀呀,如何又變成姐姐了?是大哥!”緋雲笑道:“吔,大哥隻有一個,你是假大哥真姐姐呢。”說著兩人便笑成了一團。張儀忍俊不住,也哈哈笑了。
次日午後,一輛青銅軺車在一隊甲士護衛下開到驛館,張儀被隆重的迎接進了郢都王宮。
楚懷王大是煩惱。先是鄭袖花樣百出的宮闈“規勸”,後是昭雎一班老臣子軟硬兼施的利害陳說,楚懷王本來已經打算聽從他們的主意了;偏在這時,屈原黃歇一班變法新銳卻又聞訊而動,非但闖進王宮慷慨陳辭質詢他“將先王遺誌置於何地”,還當場斷指寫下了鮮血淋漓的長卷血絹,發誓要與虎狼秦國周旋到底!
這一下楚懷王當真為難了,他不怕別的,就怕這頂“背叛先王遺誌”的鐵頭帽子。老昭雎如此死硬,當初也沒敢斷然主張背棄楚威王的既定國策,而隻是脅迫他罷黜屈原縮權黃歇,合縱與變法卻隻字未提,還不是不想背“忤逆先王”的惡名?羋槐別的不清楚,父王在楚國朝野與天下諸侯中的巨大威望,卻是最清楚不過的。父王死了,但父王的威望卻是他的立身之本,一旦被朝野指為“背叛先王”,那還不成了天下不屑一顧的惡君,說不定隨時都有倒戈之危!
細細一想,羋槐覺得大是怪異:張儀一來,一切大變!行事向來講究“分寸”的老昭雎與從來不過問國事的鄭袖,竟全都急吼吼的要與秦國修好。屈原黃歇一班新銳,在遭到貶黜時也沒有如此激烈的言辭舉動,如今竟是指天發誓的對他這個新王施壓。本心而論,對於是否一定要和秦國修好?還是一定要和秦國為敵?羋槐當真不在乎,也認為大可不必如此認真。邦交大道嘛,從來都是利害計較,哪有守株待兔的蠢人?如今兩派卻各自咬住一方,水火不能相容,他卻是彷徨無計了。兩邊都有脅迫他的利器,兩邊都不能開罪,兩邊也都不能聽從,羋槐第一次感到了當國王的苦惱。煩亂之下,他坐著王船獨自在雲夢澤漂了一天一夜,竟是生生憋出了一個主意,也第一次感到了做國王的快樂。
張儀來了,被領過了曲曲折折的回廊小徑,最後進了一座極為隱秘的小殿。這是羋槐親自指定的密談地點,他要依靠自己的見識,在大國邦交中顯示國王的聖明。
“丞相入楚,羋槐多有簡慢,望勿介懷。”
“先王方逝,主少國疑,張儀豈能不知?”
“先生以丞相之身使楚,必是重大事體,羋槐願聞先生高見。”
“秦楚修好,別無他圖。”張儀卻是要言不煩。
“改弦更張,楚國有何好處?”羋槐也是直觸要害。
“秦楚接壤千裏有餘,一朝為敵,秦國傷害而已,楚國卻是岌岌可危也。”
“丞相是說,楚不敵秦?”
“楚若敵秦,何須六國合縱?”
楚懷王一怔,卻又立即笑了:“合縱深意,在於滅秦,而不是抗秦。”
張儀驟然大笑:“掩耳盜鈴者,不想卻是楚王也!秦國現有十萬鐵騎,一年之內將增至二十萬。楚國卻隻有支離破碎的二十萬老軍,楚國抗秦,無異於以卵擊石。至於六國滅秦,更是癡人說夢!難道楚王忘記了三十年前的六國滅秦大會盟麼?那時侯,秦國尚是窮困羸弱,六國尚不能滅,況乎今日?”
第八章 連橫奇對合縱陣腳在楚國鬆動(11)
楚懷王頓時語澀。雖然他覺得張儀有些盛氣淩人,但對張儀所說的事實卻無法辯駁,誰教秦國確實比楚國強大了許多呢?羋槐也想強硬對話,但他也知道,實力較量,弱勢一方是沒有資格強硬的。沉默有頃,楚懷王換上了一副微笑的麵孔:“丞相曾助楚國滅越,對楚國朝局當不陌生。秦楚修好,讚同者有之,反對者有之,本王何以自處?尚請先生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