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老夫子,爾何其厚顏也?!”張儀站在當殿,手中那支細亮的鐵杖竟是直指孟子:“儒家大偽,天下可證:在儒家眼裏,人皆小人,唯我君子;術皆卑賤,唯我獨尊;學皆邪途,唯我正宗。墨子兼愛,你孟軻罵做無父絕後。揚朱言利,你孟軻罵成禽獸之學。法家強國富民,你孟軻罵成虎狼苛政。老莊超脫,你孟軻罵成逃遁之說。兵農醫工,你孟軻罵為未技細學。縱橫策士,你孟軻罵作妾婦之道。你張揚刻薄,出言不遜,損遍天下諸子百家!卻大言不慚,公然以王道正統自居。憑心而論,儒家自己究有何物?你孟軻究有何物?一言以蔽之,爾等不過一群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書呆子,整天淹沒在那個消逝的大夢裏,惟知大話空洞,欺世盜名而已!國有急難,邦有亂局,儒家何曾拿出一個有用主意?爾等竟日高談文武之道、解民倒懸,事實上卻主張回複井田古製,使萬千民眾流離失所,無田可耕!爾等信誓旦旦,稱‘民為本,社稷次之,君為輕’,事實上卻維護周禮、貶斥法製,竟要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使萬千平民有冤無訟、狀告無門,天下空流多少鮮血?如此言行兩端,心口不應,不是大偽欺世,卻是堂堂正正麼?儒家大偽,更有其甚:爾等深藏利害之心,卻將自己說成殺身成仁、舍生取義。但觀其行,卻是孜孜不倦的謀官求爵,但有不得,便惶惶若喪家之犬!三日不見君王,便其心惴惴;一月不入官府,便不知所終。究其實,利害之心,天下莫過儒家!趨利避害,本是人性。爾等偏無視人之本性,不做因勢利導,反著意扼殺如閹人一般!食而不語、寢而不語、坐懷不亂,生生將柳下惠那種不知生命為何物的木頭,硬是捧為與聖人齊名的君子!將人變成了一具具活僵屍,一個個毫無血性的閹人!儒家弟子數千,有幾人如墨家子弟一般,做生龍活虎的真人?有幾人不是唯唯私,教人守株待兔;最終使民人不敢發掘醜惡,不敢麵對法製,淪做無知茫然的下愚,使貴族永遠欺之,使爾等上智永遠愚弄之!險惡如斯,虛偽如斯,竟大言不慚的奢談解民倒懸?敢問諸位:春秋以來五百年,可有此等荒誕離奇厚顏無恥之學?有!那便是儒家!便是孔丘孟軻!”
張儀一陣嬉笑怒罵,大殿中竟是鴉雀無聲,惟聞張儀那激越的聲音在繞梁遊走:“自儒家問世,爾等從不給天下生機活力,總是呼喝人們亦步亦趨,因循拘泥。天下諸侯,從春秋三百六十,到今日戰國三十二,三五百年中,竟是沒有一個國家敢用爾等。儒家至大,無人敢用麼?非也!說到底,誰用儒家,誰家滅亡!方今大爭之世,若得儒家治國理民,天下便是茹毛飲血!孟夫子啊,幹百年之後,也許後輩子孫忽然不肖,忽然想萬世不移,忽然想讓國人泯滅雄心,儒家僵屍也許會被抬出來,孔孟二位,或可陪享社稷吃冷豬肉,成為大聖大賢。那已經是幹秋大夢了,絕非爾等生身時代的真相!儒家在這個大爭之世,充其量,不過一群毫無用處的蛀書蟲而已!嗬哈哈哈哈哈哈哈……”末了,張儀竟是仰天大笑。
大殿中靜得如同幽穀,惟聞孟子粗重的喘息之聲。孟子想反駁,想痛斥,卻對這種算總賬的罵辭無處著力,想憤然站起拂袖而去以示不屑,腳下卻軟得爛泥一般。眼看張儀張牙舞爪哈哈長笑,孟子竟是不能立即做振聾發聵的反擊,論戰如斯,便是全軍覆沒,煌煌儒家,赫赫孟軻,豈容得如此羞辱?大急之下,但聞“哇——!”的一聲,孟子一口鮮血竟噴出兩丈多遠!對麵的張儀與孟嚐君卒不及防,身上竟撲滿了鮮血,連並排的齊宣王酒案上也濺滿了血滴!
“老師——!”儒家弟子們呐喊一聲,一齊撲向孟子。王殿頓時大亂,齊宣王鐵青著臉色大喝:“孟嚐君,太醫!”孟嚐君憋住笑意,便回身高喊:“太醫!快!太醫——!”奇怪的是,稷下學宮的一百多個名士竟都無動於衷,默然的看著忙亂的內侍侍女,與一片哭喊的儒家弟子,竟是沒有一個人上前照拂。
孟子被抬走了。齊宣王拂袖而去了。盛大的接風宴席落得如此收場,朝臣們竟是一片愣怔。稷下學宮的名士們卻圍了過來,齊齊的向張儀肅然一躬,便默默散去了。
張儀卻有些木然,低頭看了看身上的血跡,鐵杖篤篤點地,卻是徑自走了。
第十二章 百年一亂行與子還兮我士也驕(1)
在齊國曆法的“期風至”那天,兩個方士被請到了張儀麵前。
夜裏,張儀與兩名方士密談了整整兩個時辰。他備細敘說了“某公”的症狀心性等,詢問方士能否禳治?這兩個方士卻是師兄弟,師兄已經白發蒼蒼,師弟卻正在中年。聽罷張儀訴說,兩位方士便是閉目沉吟,良久,白發老方士道:“此公非公,卻是一王。”張儀心中一驚,臉上卻是笑著:“果真王者,便無以禳治麼?”老方士道:“王者上膺天命,禳治卻要大費周折。”張儀笑道:“如何周折?但請明言。”老方士道:“最難者在蓬萊仙藥,卻要大船渡海,又需童男童女祈禱於海神上天。”張儀道:“兩位大師若能使此公清醒三月,所需諸般周折,便並非難事。”老方士道:“此前禳治,尚需重金敬天。”張儀笑道:“上天也愛金錢麼?”老方士肅然道:“非是上天愛金,卻是世人敬天之心。惟將世人鍾愛之物敬獻上天,方知上天賜恩可貴也。”張儀點頭:“不知上天所需幾何?”老方士道:“萬金之數。”張儀慨然拍案:“便是萬金了。”目光一閃又問:“兩位大師須輕車簡從隨我上路,不知可有難處?”中年方士悠然道:“輕車尚可,簡從不能。《免費txt下載》一百名少年子弟乃祈禱法陣,非但不可或缺,衣食且須以大夫爵品待之。”張儀思忖片刻道:“但以大師所言。明日午後起程了。”老年方士道:“百名子弟,明晚方能趕到,隻能後日起程。”張儀道:“好,便是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