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王城卻是一片平靜,沒有驚慌議論,沒有奔走相告,更沒有慷慨請戰。國人一如既往地在古老的井田中默默勞作,收歌著已經熟透的麰麥麳麥,悠悠然地在收過麥子的田裏翻地曠地,為秋日再種做著有條不紊的準備。王室的作坊依然叮叮當當,官市的交易依然童叟無欺,市人的腳步依然慢條斯理。甚至洛陽城頭的王師老卒,也隻對飛進城門的斥候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便依然抱著鏽跡斑斑的斧鉞矛戈在蔭涼處打盹去了。
在這幅亙古不變的悠悠圖畫中,卻有一輛軺車轔轔碾過郊野向王城疾馳。
太師顏率本來正在王田督耕,一聞驚訊便立即趕了回來。他最擔心的是,新近即位的少年天子能否經得住這次風浪?天子但有閃失,周室便將徹底被淹沒!多少年來,洛陽王室都在列國夾縫裏騰挪,頭上始終懸著不知多少口利劍,大國的威逼,小國的挑釁,從來都沒有斷過。隻是借著“天子”的名義,靠著木然的忍耐,也憑著老太師與上大夫樊餘小心翼翼的周旋,王室才躲過了一次又一次滅頂之災,神奇地在鼎沸的中原悄無聲息地存活了下來。可這次非同一般!這次是天下望而生畏的秦國大軍殺來,王室立時便有覆巢之危,樊餘又隱居歸山了,老太師如何不心急如焚?
一路在郊野疾行,顏率悲哀地閉上了眼睛,不禁便是老淚縱橫。
六百多年下來,天子部族的周人已經在久遠地平靜中變得麻木了,變得聽天由命了。他們不會象當今戰國庶民那樣,麵對家國興亡慷慨赴戰。甚至也不會象昔年夙敵殷商部族那樣,麵對亡國大險,在朝歌做最後的殊死一戰!文王作《易》,周公作《禮》,六百年安享天下貢賦,周人便漸漸成了溫柔敦厚的王化之民,尚武奮激的性格竟是絲絲縷縷地化進了這鬆軟肥沃地廣袤平原,縱然天塌地陷,也無法使他們腳步匆匆。按說目下新天子剛剛即位,在任何一國,都正是主少國疑的動蕩時期。可在洛陽則不然,不管天子換了誰,是垂垂暮年的老人,還是稚氣未脫的少年,國人都安之若素,根本不會生疑生變,仿佛這天子壓根與自己無關!國人若此,能指望他們浴血護國麼?說到底,還得靠老顏率來拚力周旋。可這次老顏率實在是心中無底,甚至連自己都產生了一種大限將至的恐懼!
“轟——轟——轟——!”
軺車剛剛穿過大漆班駁的紅色宮牆,便聽宏大沉重的鍾聲轟鳴不斷,宮城裏到處都是急促雜遝的腳步聲!老太師心中猛然一沉,腳底一跺,軺車還沒有停穩,更不待馭手過來放下車杌,竟是已經利落下車,踉踉蹌蹌便向鍾鼎廣場奔來。及至看見那座厚重拙樸的鍾亭,他卻驚訝得愣怔了,明明想喊一句,張開口竟是沒有聲音。
鍾亭下,一個身披大紅色繡金披風頭戴一頂精美白玉冠長發披肩的少年,抱著粗大的木柱鍾杵,正奮力向大鍾猛撞!鏽蝕的木屑與厚厚的灰塵激蕩飄飛,鍾亭彌漫出一片煙霧。少年卻全然沒有理會這些從未見過的髒物,隻顧一下又一下地憤然猛撞,那咬牙切齒涕淚交流血脈賁張的模樣,竟使匆匆趕來的內侍與侍女相顧失色,沒有一個敢走過去。
就在這片刻之間,鍾鼎廣場已經聚來了不少臣工,宮女、樂師、嬪妃們也驚惶地擠在一起,象是一團團浮動的紅雲。王城禁軍也三三兩兩從陰暗幽深的宮門洞中跑出來,部伍不整地聚在四周,一名白發蒼蒼的老將軍隨後踉蹌趕來,氣喘籲籲地站在禁軍前列卻不知如何是好。大臣們的軺車陸續駛進廣場,紛紛從車上跳下奔向鍾亭。終於,顏率看見兩輛華貴的青銅軺車飛進了廣場,天子王畿的兩個諸侯——東周公與西周公竟然也匆匆趕來了。
仿佛沒有聽見雜亂的響動,也沒有看見紛至遝來的人群,少年依然抱著粗大的鍾杵,費力地一下一下地向大鍾撞去,滿臉是汗,滿眼是淚,手與胳膊已被鍾杵磨破刺爛,鮮血一滴一滴濺到大方磚上!
驚呆了的顏率終於清醒過來,大步衝進鍾亭,老淚縱橫地扯住少年衣角:“我王貴為天子,須得為天下臣民保重哪!”
少年一個踉蹌,不由便鬆開鍾杵,卻慘淡地笑著:“天子?臣民?可,可有如此天子?如此臣民?”一聲粗重的喘息,竟猛然挺身躍起,一頭撞向大鍾。一聲清脆的金玉交擊,伴著宏大的鍾聲響起,那頂精美絕倫的白玉冠被撞得粉碎,頭上一股鮮血竟是汩汩湧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