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湣王大怒,順手抽出腰間長劍便是當胸直刺,隻聽“噗的一聲悶響,鮮血飛濺數丈,當麵的齊湣王頓時一身血紅。一圈甲士手足無措,竟是一齊拋開矛戈跪倒低頭,誰也不知該說什麼。血紅的齊湣王站在甲士圈中,卻是驟然大笑:“冬令見血,來春大吉!宮門甲士,人各晉爵一級!”甲士們驚慌失措,參差不齊的大叩其頭,“謝我王恩”的聲音卻嗡嗡一片全無氣力。齊湣王厲聲嗬斥:“青龍衛士,力道何在?沒吃飯麼?!”甲士頭目連忙惶恐叩頭:“青龍蟄伏,萬物噤聲。小軍等無敢違背。”齊湣王狡黠一笑:“蟄伏之期,將到未到,但憑龍心斷之,可知法度?”甲士們恍然,一齊高聲大喊:“我王神明!萬歲——!”齊湣王哈哈大笑:“好!如此甲士,堪成本王大業!”甲士們又是一聲齊吼:“多謝我王褒獎!萬歲!”便連忙爬起,手忙腳亂的收拾屍體去了。
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卻被剛進宮門的孟嚐君與甘茂看了個清清楚楚。孟嚐君嘴角抽搐著似乎要上前勸諫,卻被甘茂一把扯住了衣襟:“且慢,‘將到未到’,莫找難堪。”孟嚐君一咬牙,拉著甘茂便又到了宮門外等候。甘茂低聲笑道:“君有悟性,尚可自全也。”孟嚐君黑著臉卻是一句話不說,隻石人般佇立在肅殺的秋風之中。
片刻之後,宮中遙遙傳出洪亮的宣呼:“伯父攜秦使晉見——!伯父攜秦使晉見——!伯父……”**相連,竟是連綿不斷。甘茂不禁便是一笑。孟嚐君那雙大眼便是一瞪:“笑從何來?”甘茂低聲道:“六宣大禮,天子之誌,甘茂敢不笑顏?”孟嚐君卻沉著臉道:“忒多聒噪!走,上殿!”甘茂又扯住了孟嚐君大袖急促道:“君聽我言無差,以六宣大禮晉見!”孟嚐君瞬息猶豫,已經被甘茂扯著衣袖拜倒在地齊聲高呼,孟嚐君呼得是:“伯臣來朝!我王萬歲——!”甘茂呼得卻是:“外臣來朝!萬壽無疆——!”呼罷連叩頭六次方才起身,便有一名禮賓官前來導引,孟嚐君前行,甘茂隨後,才進了一片忙亂的王宮。
方才這一番折騰卻有個原委:齊湣王喜歡出其不意地顯示學問才能,若臣下或使節不知應對,便很難說是何種結局了。舉朝之中,除了孟嚐君與蘇代沒有遭遇過這種尷尬,越是有才名的臣子,便越是常遇離奇詰難。時間一長,齊國臣子入宮晉見或例行朝會,便都是提心吊膽了。尋常時日,便搜腸刮肚地揣摩稀奇古怪的禮節與書縫旮旯裏的學問,生怕一旦被問倒,便有殺身之禍。今日齊湣王本來心情頗為平和愉快,可那個宮門司馬喊破了他的大夢後,他又驟然焦躁了,及至殺了那個宮門司馬,齊湣王便又突然變成了那個頑劣不堪酷好惡作劇的少年王子,於是便有了這番早已進入墳墓的六宣大禮。
六宣大禮,是周天子接見諸侯的覲禮。周禮規製:與王族同姓的大諸侯通稱為“伯父”,同姓小諸侯則通稱“叔父”,異姓大諸侯通稱為“伯舅”,異姓小諸侯則統稱“叔舅”。總歸起來,無非是宣示君臣血緣之禮法。諸侯要聽宣叩拜,方可進宮。宣呼也有講究:大諸侯六宣,由天子出令,由殿口的“上擯”第一次宣呼,再由殿門的“承擯”第二宣呼,殿階下的“末擯”做第三宣呼,然後便是王宮車馬廣場到宮門的下介、中介、上介(合稱三介)依次做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宣呼,直到聲浪達於宮門候見的諸侯。這便是在戰國早已銷聲匿跡的六宣大禮。
孟嚐君乃齊國王族,於是便有了“伯父”的高宣。可惜孟嚐君一代豪士,最是蔑視那些已經作古的腐朽禮節,哪裏卻知道此中講究?聽在耳中隻覺得怪誕累贅,在甘茂麵前又要維護齊湣王的英主名聲,便要拉著甘茂長驅直入。可甘茂卻是天下一等一的雜家名士,一聽便知道此中奧妙,也才有了慌忙扯住孟嚐君的舉動。孟嚐君畢竟精明機變,甘茂一扯之下,竟是沒有強項硬進,心中卻是老大一股憋悶。
進得殿門,甘茂又是一扯孟嚐君。孟嚐君心下惱火,大袖一拂,徑自從中門昂昂進殿。甘茂歎息一聲,便低頭拱手,從右邊門輕步進殿,到殿中深深三躬,卻是依舊低頭。
“叔舅抬頭。”殿中渾厚一聲,竟是一片嗡嗡共鳴。
甘茂這才一聲高呼:“下蔡甘茂,參見齊王。”呼罷抬頭,竟是一陣驚愕——六級王階上肅然端坐著一位古裝天子,身材高大,一臉蜷曲的連鬢大胡須竟是蓬鬆到頸下胸前,使那張古銅色大臉竟似神靈一般。更為奇特的是,麵前大案上赫然擺著一口裸身長劍,劍尖直指殿口!甘茂抬頭一瞥,便又立即低眉斂目,等待“天子”發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