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嚐君大飲一爵,便侃侃說起了魯仲連的故事:即墨城多魯國移民。到了齊威王時候,即墨魯氏已經成了一個很大的部族。魯人不善商旅,不諳官場,更不摻和那些莫名其妙的仇殺私鬥,隻在耕讀兩字上做默默工夫。族人個個知書達禮,奉公守法,勤做善耕,幾代人下來,魯氏便成了即墨城最有人望的大族。齊國官署但缺文職吏員,十有**都到即墨魯氏去找,隨意拉一個出來,竟都極是稱職。久而久之,便有了一句民諺:“齊人粗,魯人補,臨淄十吏九姓魯。”也是文華流風久成俗,這即墨魯氏便有了一個獨特的規矩:族長與族中大事,不是長老議決,而是由族中布衣士子們公議推舉。而要在魯氏部族中成為公認的布衣士子,僅僅識字是不行的,還得通達《詩》、《書》、《禮》、《樂》、射、車。也不知這六項是否得了孔夫子教習弟子的六藝的傳承,反正很是實在,前四樣為學問才華,後兩樣為實用技能,無論從軍征戰還是被選為吏員,都是立身本領。通達六則之後,還得由族長主持舉行士冠禮,隆重地將一頂族中製作的四寸皮冠戴到有成後生頭上,方可成為參與公議的布衣士子。惟其如此,這魯氏部族的事務竟是百餘年井井有條,沒有出過一個昏聵族長,族中也沒有發生過一次自相殘殺,魯氏便蓬蓬勃勃的興旺了起來。
漸漸的,這即墨魯氏成了齊國望族,魯氏族長便自然成了赫赫鄉紳,非但即墨縣令敬若上賓,縱是齊王,也必在啟耕大典之後親來拜望。誰想在齊宣王十三年的時候,即墨魯氏的布衣士子們經過公議,卻推舉了一個最為木訥平庸連大字都識不得幾個的粗漢做了族長。
消息傳出,即墨嘩然。
這個粗漢叫魯大杠。大杠者,本是魯人對那種凡事都吃虧且競日樂滋滋脾性卻又梗直倔強的粗憨漢子的善意譏諷,說得是此人如大木杠子般又粗又直又實。這魯大杠也偏是奇特,誰家有忙都去幫,那怕自家活兒沒幹完;幫便幫,還自帶幹糧不吃主家飯,如跟隨大禹治水的子民一般;誰家精壯男子病了,他便去頂替這家勞役,若要給錢糧回報,他便立即紅臉;尋常間但凡有人喊他大杠,他便樂嗬嗬答應一聲,從無半點兒顏色。後來官府料民造冊,他竟將“大杠”做了官名登了冊!這在文采風華的魯氏族人看來,直是滑稽莫名有傷大雅,若是別個,也許連族長都不能通過。族長笑著說了聲:“人貴本色,正是大雅。”便過去了。因了如此,這魯大杠與其說是名字,毋寧說是一個綽號。可正是如此一個人物,魯氏族人卻是舉族擁戴,非但布衣士子公議推舉,而且族人還給魯大杠茅舍門前立了一塊白玉大碑,赫然刻著“族望千裏”四個大字。
這一切,都因為魯大杠有個不世出的奇特的兒子。
物化神奇,本是人所難料。這魯大杠憨得實,娶了個妻子卻是憨得更實。此女身板結實豐滿,生得銀盆大臉,腳大手大力氣大,走路如風,愛說更愛笑,竟是不知憂愁為何物,睡覺呼嚕聲竟是比魯大杠還要響亮!無論見了誰,是男子便叫一聲大哥,是女子便叫一聲大姐,無分老幼,更無第二樣稱呼。魯大杠給誰家幫工,她便給跟腳給誰家主婦采桑幫廚,飯做好了便撂下布裙一溜煙離去,任誰也找她不見。回到茅舍,更是常常與魯大杠算賬,不是嘮叨魯大杠出力不夠,便是埋怨魯大杠去那家幫工慢了。魯大杠嘿嘿一笑,她便儼然一個聰明女子般罵一聲:“公石頭!憨木頭!”往往是話未落點便呼嚕聲大做,樂得魯大杠嘿嘿笑個不停,也罵一聲:“母石頭!憨木頭!”久而久之,族人便呼她做“杠姐兒”,認這夫妻直是一對大杠。
魯大杠夫妻和睦篤厚,第三年便生下了一個胖大男孩。這孩子一生下來便大哭不止,響亮得連穩婆也驚訝連連。剛哭了一陣,穩婆尚在手忙腳亂,這孩子卻又是咯咯長笑。嚇得穩婆竟是一跌在地,爬起來便飛也似的去向族長稟報。老族長當即帶著正在議事的布衣士子們趕來了,有個學問之士將這孩子端詳得一陣,竟是不斷驚歎:“麵如朗月,一痣虎頜,此兒異像也!長哭長笑,天賦憂樂也。奇哉奇哉!”老族長與布衣士子們一陣公議,便當即議決此:魯大杠家境尋常,此兒由族人共養共教。魯大杠卻不知如此這般一番公議,隻嘿嘿嘿給每個人拱手道謝,請老族長與士子們給兒子議個名字,老族長與士子們一陣計議,便道:“此兒便叫魯仲連。居中為仲,兼得為連,居中而兼濟四海,此兒不可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