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緩國尉,”趙雍轉過身來,“同是胡服騎士,敗於同等人數之步卒,你有何說?”
“君上明察,”樓緩竟是坦然高聲,“胡服初行,人馬驟輕,軍士尚在不適之時,更兼騎術射技均未苦練,倉促間反而不如原本戰力。此為事之常理,非胡服之過也。若得兩年時光,樓緩定然還君上一支草原飛騎大軍!”
趙雍猛然高聲發問:“將士們,樓緩說得對不對?”
“大對——”樓緩身後的胡服騎兵立即同聲大喊。
牛讚的大隊步兵卻是哄哄嗡嗡一片,參差不齊地喊著“也對!”“那得看!”“不知道!”“兩年後再比!”等等,牛讚索性低著頭不再說話。
趙雍卻下馬走了過來,“老將軍,走,回去說。”
回到平城已經是暮色降臨,用罷簡單的軍膳,趙雍便在簡樸的行轅召來了樓緩、牛讚與廉頗三人連夜聚商。趙雍熟知軍營將士的秉性,上來便是直截了當:“牛讚老將軍先說,平城邊軍改新騎兵,如何不妥了?”牛讚憋悶了大半日,此刻便是激昂直率道:“老臣嚐聞:國有常法,兵有常經,棄法亂國,失經弱兵。今君上初行胡服,便欲將老步軍全數改為新騎兵,老臣以為,這便是棄法失經。將士之能蔑敵敢戰,在於熟悉固有兵器,熟悉固有軍製!當此軍兵通順成法之時,君上卻一朝變易,由撚熟而陌生,邊軍戰力必然大弱!今日國尉之胡服騎士敗於平城步軍,便是明證!若強而行之,破卒散兵以奉胡服騎射,老臣隻怕所得不如所失,而終致損君亂國也!”戛然打住,猶是一聲粗重地喘息。
行轅一時默然。樓緩原本已經與牛讚多方折辯且又報與國君,自知不宜先說。老將廉頗卻是向來寡言,國君召見更是不問不答,此刻便隻是聽。趙雍原是一路思忖疑惑,此刻原因大白,心下本已輕鬆,然則牛讚最後的一句話卻使他悚然一驚。“終致損君亂國也!”若這隻是牛讚的一時憤言倒也罷了,若是邯鄲有人欲借邊將之口發出脅迫,便須認真對待了。畢竟,趙國兵變曆來都是以邊軍將領為實際力量的。思忖片刻,趙雍依舊是直截了當:“老將軍,所得不如所失,而終致損君亂國,這是你的話?還是別個帶給我的話?”
“老臣的話自是老臣自己的話,如何要給誰個帶話?”牛讚黝黑粗糙的臉膛脹得通紅,幾乎便是高聲嚷叫起來,“君上信臣臣便說,不信臣便殺了臣,何故無端疑臣也!”
趙雍哈哈大笑,走過去對著牛讚坐席便是一躬:“老將軍忠心謀國,趙雍卻是失言了。大變在即,朝野多議,尚請老將軍鑒諒。”
驟然之間,牛讚老淚縱橫,霍然起身便是深深一躬:“君上也是明打明說話,老臣如何能心存芥蒂?胡服軍製之變,老臣唯君上馬首是瞻!”
“好!”趙雍又是一陣大笑,“老將軍肝膽照人,趙雍何能吞吐不定?來,入座說話。”將牛讚扶入坐席,趙雍便轉悠著道,“國事雖是趙雍決斷,然則也須斷之有道。老將軍所言將士撚熟於老軍製器械,變之惟恐削弱戰力。這個道理卻是難以立足。亙古至今,萬物之取舍皆決與用。有用則用,無用則棄。若得一熟便不能棄不能變,青銅何以代木石?精鐵何以代青銅?鐵騎何以代兵車?布帛何以代獸皮?兵不當用,何兵之不可易?製不便事,何俗之不可變?胡服節省布帛且可使身手輕捷,何須固守華夏之峨冠博帶?胡人精騎射且遠超我軍已是事實,何須固守華夏之堅兵重甲?宋襄公墨守成規,不鼓不成列,不擊半渡之兵,早已是天下笑柄,我等卻要在百餘年後重蹈覆轍,豈非更是愚不可及?”趙雍幾乎是一口氣滔滔不絕,稍做喘息,目光炯炯地看著牛讚,“依老將軍之法恪守趙軍舊製,縱能守得雁門平城不失,可長此以往,趙國必不斷萎縮,胡人必不斷南下,終有一日,邯鄲必成周室之灃鎬!為今之計,趙國必須奮起強兵,練成二十萬輕銳飛騎,一舉掃滅三胡安定北邊!縱是事之初千難萬險,趙雍亦死而無怨。赳赳老秦,共赴國難。這是老秦人的話。想我趙人,百年軍爭慷慨赴死,在這草原大漠流了多少鮮血留了多少屍骨?到頭來卻是越打越小,越打越固步自封……兩位老將軍,你等已經邊地征戰三十餘載,如今已是兩鬢霜雪,麵對關山白骨,此情何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