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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達安陽城外,正是日暮之時。趙雍也不進城,隻將行營紮在城北一座小山下,便下令護衛將軍進城密召安陽相來營。片刻之後,安陽相忐忑不安地跟著護衛將軍來了,趙雍便屏退左右衛士,開始細致盤問趙章在平城情形。安陽相說,王子很是守法,在平城一年有餘,隻是深居簡出讀書;官仆稟報,王子除了在每月末的互市大集上轉悠一次,從不與任何官身人士來往;連他這個地方官,也隻在王子到達的第一天見過一麵,此後便再也沒有見過王子了。趙雍默然良久,便吩咐安陽相立即回城護送趙章前來行營。

刁鬥打響三更,行營大帳外便傳來了趙雍熟悉的腳步聲。

明亮的巨燭下,一個黝黑的胡服短衣漢子默默站在帳廳裏,瘦得連緊身胡服都顯得那般寬大,那與趙雍如出一轍的連鬢絡腮大胡須,竟然夾雜著清晰可見的縷縷白色,沉鬱的目光顯得有些呆滯,往昔的虎虎生氣竟是蕩然無存了。這是那個正當三十歲如日中天之期的大兒子趙章麼?父子兩人靜靜地打量著對方,都愣怔著沒有話說,兒子蒼老了,父王更是蒼老了,刹那之間,大帳中竟隻有兩個人粗重的喘息聲。

“入座吧。”趙雍終於揮手淡淡地說了一句。

“待罪之身,主父前不敢有座。”趙章低聲答了一句,依舊肅然站立。

“早知今日,何須當初。”趙雍長歎一聲,“咎由自取,雖上天不能救也。”

“不,兒臣當初並無罪責。”

“如何?當初你並無過錯?再說一遍!”倏忽之間,趙雍便是一臉肅殺之氣。

“主父明察,這是兒臣當年與幾位大臣邊將的來回書簡,兒臣須臾不敢離身。”趙章從身邊提起一個木匣,恭敬地捧到了帳廳中央的大案上,又恭敬地打開了匣蓋。

趙雍目光一閃,大步走到案前,呼啦倒出匣中竹簡,拿起一卷便一掃而過,片刻之間,便瀏覽完了十多卷竹簡,一時竟愣怔得沒有話說了。這些竹簡全是來回書信,與周袑幾名文臣者,去書都是求教《尚書》之精意,回書都是簡言做答;與牛讚幾名邊將者,去書都是求教練兵之法以正《吳子兵法》,回書都是如實照答,全無絲毫涉及國事朝政之語!

“如何可證不是你後來偽造?”趙雍語氣冰冷淡漠。

“太子府有史官屬員日日當值。周袑老師一絲不苟,執意依照法度將儲君全部書簡刻本交於史官,存於國府典籍庫。主父但查便知,兒臣何能偽造?”

“既然如此,當初為何不做申辯?”

“父王正在盛怒之時,兒臣若強行辯解,大臣邊將便會立分兩邊,父王則必得立下決斷,嚴厲處置一班大臣邊將。人頭落地,大錯便難以挽回。兒臣惟恐有亂國之危,便不敢以清白全身之私念攪亂朝局,無得有他。”

“今日再說,不覺太遲麼?”

“與兒臣雖遲,與邦國卻利。”

趙雍目光炯炯地盯住兒子:“然則,你卻終究不能複位了,服氣麼?”

“但使主父對大臣邊將釋疑,上下同心擴邊,兒臣足矣,夫複何求?”

“天意也!夫複何言?”趙雍怦然心動,便是一聲喟歎,轉身良久默然。

“主父,兒臣告辭。”

“且慢!”趙雍驟然回身,“身為王子,你從未入軍曆練。明日便隨我入軍,征戰擴邊,為國建功。”

“兒臣謝過主父!”

趙章走了。趙雍卻是久久不能安枕,輾轉反側直到五更雞鳴。

第一次,趙雍覺得自己老了。分明是須得查勘清楚才能定策的大事,如何自己當初竟是一意孤行了?那時,肥義也很驚訝,再三勸阻自己查勘一番再做定論。可自己卻狠狠罵了肥義一通,說他是謀而無斷不堪大任,還逼著他立誓輔佐趙何,而且莫名其妙地堅執將肥義誓言錄入國史。如今看來,這一切都太草率了。趙何尚不到十歲,顯然是太嫩了。趙章顯然要成熟得多,且有如此難能可貴的忍辱負重與全局胸懷,有此氣度再加軍旅磨練,眼看便是一個出類拔萃的君王了。然則覆地之水難收,已成定局的國事如何再能無端折騰?趙雍啊趙雍,你當初忍耐十九年而不發的韌勁兒卻到哪裏去了?就不能等到趙何長大看看比比再說了?這種種變化,究竟是甚個根由了?是吳娃麼?不是?那卻是甚個原由了?趙雍實在不忍心將自己的錯謀推到一個清純嬌憨得甚至不知國王與頭人哪個更大的美麗女子身上,可是,這一切又分明都是在有了吳娃之後才有的啊。不!自己錯就自己錯,賴一個女子何來?吳娃入宮十年,前些年如何你趙雍不發癲狂?偏偏便在後來發癲狂了?吳娃,大胡子對不住你也!趙雍第一次羞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