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的冬日是寒冷的,行宮裏的一切有用物事都在趙雍昏迷時被搬運一空了,那些許糧米大約也是有意留下而已。沒有鐐爐,沒有木炭,高大空曠的行宮便是冰窟冷窖一般。夜裏,趙雍便撕扯下幾片能搜尋到的帳幔,用火鐮擊打出火苗焚燒取暖。白日,趙雍便縮在山根下枯黃的茅草裏曬暖和,手腳活泛了,便在行宮府庫裏搜索大大小小的糧囤鼎斛,但能搜得幾把灰土夾雜的糙米,便是嗬嗬長笑,狂亂地生生塞進嘴巴大嚼,滿嘴白沫猶自津津有味。正午日暖了,趙雍便猴子般爬上高高的白楊,在鳥窩裏掏出剛剛從蛋殼裏伸出頭還不會喳喳鳴叫的雛鳥,連鳥蛋一起塞進嘴裏,嚼得血水從嘴角汩汩流淌,卻是哈哈大笑。日每如此,不到一個月,陵園行宮白楊林中的鳥窩便被洗劫一空了。但見白發白須的“老猴子”出來曬太陽,成群的烏鴉鳥雀便繞著他憤怒地聒噪飛旋,老猴子猛然狂笑竄起,鴉雀們便驚恐高飛,盤旋在湛藍的雲空,猶自不依不饒地嘶聲叫著。
大雪紛紛揚揚的鋪天蓋地,沙丘成了冰雪的世界。府庫被搜尋得一幹二淨,連能找到的鼠洞也被全部挖過了。鳥窩被掏光了,雛鳥被吃淨了。連唯一可吃的幾棵老榆樹皮也被扒得樹幹白亮,在呼嘯寒風中枯萎了下去。縱是草根,也被大雪掩埋了。
茫茫天地,惟有無盡飛揚的雪花在飄舞,惟有飛簷下的鐵馬在丁冬。
三個月過去了,沙丘行宮外依然沒有熟悉的號角。
沒有等來他所向披靡的精銳大軍,趙雍終於在冰天雪地中頹然倒下了。
這是公元前二百九十五年冬天的故事。
第十章 士相崢嶸秦國第一次力不從心了(1)
當趙國的崛起奧秘全部被揭開,秦國君臣在章台的秘密會商竟莫衷一是了。
以丞相魏冄的主張:趙國在武靈王之後已經休整二十餘年,惠文王趙何的王權已經穩固,趙軍兵力已接近六十萬,實力顯然已經超過了武靈王後期;當此之時,秦國不宜與趙國展開大戰,當先行周旋山東列國,陷趙國與孤立,而後徐徐圖之。然則如此一來,立即便有一個難題擺在了麵前:閼與之敗如何對朝野交代?喪師八萬,秦軍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恥辱,朝野伐趙聲浪正在洶洶之時,天下戰國也在睜大眼睛看秦國如何舉動,若就此隱忍不發,且不說對滅殺秦人公戰士氣,便是追隨秦國的山東諸侯也會倒向趙國了。這種局麵,卻是任誰也不願看到的。如此一番折辯,大權在握的魏冄也不能固執己見了,隻拍案一句:“王前但有定策,老夫鼎力實施便了!”竟板著臉不再說話。
末了,還是一直默默思忖的白起開口了:“從大勢權衡,目下還得給趙國一個顏色,否則內外難安。隻是此戰隻宜快速戰勝,不宜僵持大打。戰勝之後,我王可會趙王,壓其處於下風,使天下皆知大秦並無示弱趙國之意,以了閼與之結。而後,便當以丞相之策行事。”雖然不甚解氣,然則重臣們反複掂量,目下還似乎隻有如此方可暫做了局。一時無話,便算是默認了白起的謀劃。
“會王之事好說。”秦昭王皺著眉頭,“要緊處是,這一仗必須勝得利落。”
白起慨然拱手:“此戰臣當親自統兵,定給我王打出會盟威風。”
一言落點,魏冄便當先拍案喊好,幾位重臣也是盡皆讚歎,連秦昭王也似乎綻開眉頭鬆了一口氣。白起的厚重寡言人人皆知,統兵出戰的沉穩犀利更是人人放心,他說打出威風那便必然能打出威風。隻要一戰打勝便與趙國板個平手,秦國便能從容周旋。如此情勢,誰個心下不鬆泛了?
會商結束,大臣們立即趕回鹹陽各自忙碌去了。《免費txt下載》獨自留在章台消暑的秦昭王卻有些坐窩不寧,總覺心下沉甸甸的。落日餘暉將山穀染成了一片金色,秦昭王沿著湖畔草地一路走來,不知不覺便到了竹林掩映的孝公庭院——玄思苑。漫步在這簡樸幽靜的小小庭院,秦國的風風雨雨便油然浮現在眼前。秦孝公與商君的盛年悲劇發生在這裏,秦惠王的暮年悲劇發生在這裏,秦武王撲朔迷離的繼位之變也發生在這裏,便是秉政三十餘年的母親宣太後,去年也慘死在這裏。這小小章台,竟是每每在秦國大轉折的時刻不期然便成了風浪的源頭,神秘得令人不可思議,隻有歎息天意了。如今,自己即位已經三十餘年,秉政母後死了,統攝國事的舅父丞相也老了,眼看自己就要穩穩當當地親掌大權統一六國了,卻突然便有一座趙國大山橫在了麵前!撩開這座大山的雲霧,又恰恰是在章台!若非天意,這其中的奧秘為何卻是如此令人難測?誠然,一國內政也可以不因他國強大而改弦易轍。然則這是戰國之世,大國激烈連續碰撞激烈對抗,天下大勢幾乎鐵定的左右著各國的權力格局,如何能以尋常時期的外事邦交論短長?若無趙國大山驟然橫空出世而在閼與之戰大敗秦軍,以穰侯年近七旬之身,朝野呼籲其退位還政之聲必然日見高漲,穰侯無由戀棧,自己親政便是指日可待。然則趙國大山一橫,秦國局勢陡見險惡,強臣猛將便會成為國家重寶,穩定權力格局便也會成為上下同欲,朝野便會轉而擁戴穰侯此等強臣掌國,以與趙國對抗;穰侯雖已年邁,卻是老而彌辣,非但體魄強健,權欲更是不見稍減,若再有十年,嬴稷自己也便是年近六旬之老人了,倏忽一生,難道注定的要將這空頭王冠戴到墳墓裏去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