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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昭王笑道:“這是離宮書房,等閑無人進來,先生盡可灑脫了。說罷走到座榻前大袖一掃,回身對著黑衣人肅然一躬,“嬴稷掃榻,先生請入座。”黑衣人坦然入座,竟無片言謙讓。秦昭王又是深深一躬:“敢問先生,何以稱呼為當?”黑衣人道:“權做張祿也。”秦昭王便道:“敢請先生摘去麵紗,真麵目以對可否?”張祿道:“客不驚主,無顏以猙獰示人,尚請鑒諒也。”秦昭王拱手做禮道:“先生既知秦國無王,何以教我?”張祿卻漫不經心地掃視著書房,口中隻是唔唔的漫應著。秦昭王便是深深一躬:“先生既斷秦國危局,便當為嬴稷指路。”張祿卻依舊掃視書屋,隻唔唔漫應著。秦昭王片刻沉默,便是一聲歎息。張祿注視著壁上那副《大秦兆域圖》,也是一聲歎息卻又是默默無言。倏忽之間,秦昭王熱淚盈眶伏地叩頭道:“先生果真以為嬴稷不堪指點麼?”愣怔之間,張祿連忙離榻跪倒眼中含淚道:“秦王拜一布衣,便見挽救危局之誠也。君上請起,範雎願披肝瀝膽以傾肺腑!”說罷一把扯掉麵罩,“在下本是大梁範雎,身經生死危難入秦,不敢相瞞君上!”

一瞥那三道暗紅色的粗長疤痕,秦昭王竟是一聲感喟悚然動容:“辱士若此,曠世未聞也!天道昭昭,嬴稷若不能洗雪先生之奇恥大辱,枉為秦王也!”

此話出自秦昭王之口,不啻君王明誓複仇之驚雷!範雎頓時心如潮湧,撲地拜倒一聲哽咽,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秦昭王扶起範雎肅然正色道:“秦國危局,足下大仇,全在先生謀劃之間也。嬴稷但得大謀,先生與我便是榮辱與共也!”說罷轉身一揮手,便有一名侍女捧著茶具輕盈飄進,在旁邊案上煮茶了。須臾茶汁斟來,秦昭王親手捧給範雎一盅,兩人飲得片刻,便都平靜了下來。

秋日苦短,倏忽便是日暮日出。帷幕遮掩的幽暗書房裏,秦昭王與範雎不知疲倦地一瀉千裏而去,竟不知幾多時光。待出得書房,範雎竟是一個踉蹌跌倒在地,內侍來扶,他卻已經是鼾聲大起了。秦昭王正自大笑,卻也是呼嚕一聲便臥在了紅氈之上。

入冬第一場大雪紛紛揚揚落下時,東討大軍班師了。

與以往班師一樣,主力大軍一入關便回歸了藍田大營,等待王命特使專行犒賞,統軍主帥則率領全部將領與六千鐵騎直入鹹陽,代全軍將士行班師大典。按照法度,秦王將率都城群臣郊迎於十裏長亭,民眾也會自發地攜帶各種食物湧出城來歡慶勞軍。這便是曆久相傳的“簞食壺漿,以迎王師”,也是任何出征將士都一心向往的班師盛況。然則,所有這一切這一次都沒有發生。當旌旗招展的將士車騎披著紛紛揚揚的雪花隆隆行進到十裏郊亭時,隻有秦王特使一車當道,當場宣讀秦王詔書:大軍東討,勞師無功,各領軍大將立即回歸藍田大營,待上將軍白起號令,其餘將士官佐一律回歸本署!

“豈有此理!”統率大軍的穰侯魏冄頓時勃然大怒,“王稽矯詔,給老夫拿下!”

“穰侯明察,”王稽卻是不卑不亢,“都城咫尺,王印鑿鑿,一個謁者何能矯詔?”

魏冄略一思忖,便斷然下令:“拿下王稽!華陽君率諸位將軍先歸藍田大營,老夫擇日便來行賞!”華陽君羋戎與領軍大將們一陣愣怔顧盼,終於回身策馬去了。魏冄的臉色陰沉得可怕,“高陵君涇陽君各率三千鐵騎,隨老夫入鹹陽,但有攔阻,聽老夫號令行事!”原本駕著戰車準備堂皇接受盛大儀典的高陵君與涇陽君,此時卻是遊移不定,竟吭哧著不敢奉命。魏冄頓時暴怒大喝:“如此懦弱成何體統!老夫唯清君側,爾等不從便去!”高陵君涇陽君相互看得一眼,答應一聲“遵命!”便各自一揮令旗駕著戰車隆隆分開。魏冄腳下狠狠一跺:“號角齊鳴!飛車入城!”中軍司馬令旗一劈,牛角號驟然大起,魏冄的六馬大型戰車隆隆驚雷般當先衝出,左右各三千鐵騎展開,巨大的煙塵激蕩著飛揚的雪花,風馳電掣般卷向鹹陽。

巍峨的鹹陽在初冬的風雪中一片朦朧。當煙塵風暴卷過寬闊的渭水白石橋撲到鹹陽南門時,魏冄不禁驚愕了——鹹陽城頭旌旗密布,各式弩弓在女牆剁口連綿閃爍,中央箭樓赫然排列著二十多架大型連發機弩;城下一字排開二百多輛戰車,洞開的三座城門中赫然閃現著猙獰的塞門刀車;戰車之後便是兩個列於城門兩側的步戰方陣,一看氣勢便是最精銳的秦軍銳士;戰車之後的兩個方陣之間,卻是兩個鐵騎百人隊簇擁著的一員大將與一位生疏文臣。

魏冄久做丞相,深知鹹陽城防天下第一,但有準備,休說自己這六千鐵騎,便是十萬大軍也奈何不得這座金城湯池。驟然之間魏冄大急,不及細想便從兵車上站起來一聲大喝:“蒙驁!你要反叛麼?”蒙驁未及說話,便聞一陣大笑,那位生疏文臣揚鞭直指:“穰侯何其滑稽也。此話本當我等問你,你倒反客為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