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驛館安置妥當,須賈便立即拜會丞相張祿,三日連續去了六次都吃了閉門羹。巍峨門樓下的護衛千長每次都隻冷冰冰一句,不是丞相進宮,便是丞相剛剛歇息。無論須賈如何拿出金幣錢袋對千長笑臉周旋,那千長都黑著臉不理不睬。過了六天還見不上丞相,須賈便著急了。自從出使齊國“成功結盟”之後,須賈才具便大得丞相魏齊賞識;這次成功調停秦韓戰事後,須賈已經在魏國朝野享有“邦交大才”的美譽,成了執掌魏國邦交的實職上大夫,隻須再有一次邦交功勳,眼見便是封君領地的重臣了。須賈春風得意,便自請出使秦國,重結秦魏之盟。秦國在六百裏河外駐軍後,魏安釐王與丞相魏齊頓時如芒刺在背,對前年輕率參與趙國發動的合縱抗秦大是懊悔,若能與秦國再度修好,自是求之不得;見須賈請命,魏齊立即大加褒獎,安釐王立即下詔:須賈為王命全權特使,賜千金入秦修好!離開大梁那日,魏安釐王親率百官到郊亭壯行,須賈風光得王侯一般,當場便是一番慷慨:“臣與秦相張祿有厚交,若不能立得盟約,甘願受罰!”安釐王也是當場慨然許。
原本聽得傳聞,秦國特使王稽與秦相張祿交誼甚深,自己與王稽在河外周旋得幾日,襄助秦國拿下了韓國河外渡口,到了秦國王稽能不大行方便?有此因由,須賈才公然大言自己與秦相張祿交厚,原不過是想借重秦國威勢為自己早日封君開道而已,何曾想到今日尷尬?入秦路過河東郡,須賈送了王稽三百金,力邀王稽與他同行鹹陽。可王稽卻是堅執推辭,說秦國法度嚴明,郡守不奉王命便是擅離職守,若獲重罪豈非事與願違?須賈無奈,隻好自己硬著頭皮進了鹹陽,眼見便是旬日之期,使節回報斡旋進展的第一道關口,自己卻竟連丞相府還沒進,更不說晉見秦王了。秦國邦交法度:使節入秦,先見隸屬丞相府的邦交官員“行人”,行人稟報開府丞相而後排定使節行止日期。如今須賈非但進不得丞相府,連行人也不來驛館交接,竟成了個無人理睬的孤居客一般,須賈如何不大為煩惱?重金疏通吧,三百金丟給了王稽,剩餘大宗是要獻給秦相張祿的,又不能動。無奈之下,須賈便鼓起勇氣腆著沉甸甸的大肚皮,到鹹陽的魏國商社走了一趟,壓著商社捐了六百“義金”。然則有了錢卻送不出去,秦國吏員沒有一個人敢收他那精美的棕色牛皮金幣袋,兩三日奔忙,竟是一個金幣也出不得手。
須賈當真是無計可施了,隻有窩在驛館苦思退路。一時想起當年那個範雎,幾句話便能使齊國君臣肅然起敬,須賈不禁便是長籲一聲,若是範雎不死,何有今日之難也?
“稟報上大夫:一落魄士子自稱故交,在廳外求見。”
須賈驟然一怔,故交?此地何來故交?想想左右無事便一揮手道:“領他進來。”
隨行文吏快步走了出去。片刻之間,一個布衣單薄神色落寞的中年士子,便走進了寬敞的正廳,一句話不說,隻默默地盯著須賈上下打量。驟然之間一個激靈,須賈不禁臉色青白連連後退:“你你你?是人是鬼?範雎!你沒死麼?”一個踉蹌竟跌倒在座案旁喘息不止。
士子卻是淡然一笑:“死裏逃生,苟且求存,上大夫何須恐慌也?”
一陣愣怔,須賈心中突然一亮便扶著座案站了起來:“範叔,來,入坐了。”轉身便高聲吩咐,“來人,上茶,一席酒飯。”
驛館之中原是方便,兩盞熱茶未罷,一席酒菜便抬了進來。須賈捧著茶盅嗬嗬笑道:“範叔啊,趁熱快吃,不要餓著,吃了身子便熱和也!”士子一笑:“上大夫不棄範雎寒素落魄,卻也有進,我便消受了。”說罷徑自舉爵一飲而盡,淡淡漠漠地吃了起來。須賈便隻捧著茶盅細細端詳——麵前這個布衣士子,除了短短上翹的胡須與略微胖起來的身板,顯然便是當年的範雎;衣食有著而神色落寞,顯然便是範雎逃入秦國後在市井謀生,依範雎之能,落魄市井豈能不落寞如斯?
士子一時吃罷,須賈便是悲天憫人地一笑:“範叔啊,十月之交,衣衫竟如此單薄,如何耐得秦國寒風?”轉身便是一聲,“來人,拿件絲棉長袍來。”須臾之間,便有一個隨行出使的侍女捧來了一件紅色絲綢麵的大梁上好棉袍。須賈笑著下令:“替範叔穿上了。”侍女一怔,便皺著眉頭煽了煽鼻端,不情願地為範雎披上了棉袍。
須賈哈哈大笑:“如何啊範叔,這可是魏錦絲綿袍,當得十金也!”
“如此謝過了。”士子依舊是淡淡一笑,“來時見上大夫鬱鬱寡歡,莫非使秦不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