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1(1 / 2)

嬴柱一答謝禮,便進了書房,步態輕捷精神抖擻,連蒼白虛脹的大臉也透出了結實的黑紅色,恍然竟是換了個人一般。秦昭王老眼一亮,點點頭便是喟然一歎:“非天意也,孰能為之哉!”接著一指書案上攤開的竹簡,“這是誰人主見?”嬴柱望著老王的炯炯目光,一拱手坦然道:“父王明察:兒臣原本為病體所困,憂戚在心而不學無術。然自兄長病故、長平戰後三敗於趙國以來,兒臣痛感父王心力交瘁,遂生發奮雪恥之心,一麵求醫強身,一麵讀書體察國情。近年來,兒臣對《商君書》、《法經》、《鬼穀子》、《墨子》並秦國法典反複揣摩,多有心得。當初,父王以三弟嬴煇為蜀侯,兒臣深感不安。然三弟與兒臣母子齷齪,兒臣勸諫父王未必聽之。無奈之下,兒臣便多方搜羅巴蜀圖書,處處留心蜀地民治,方對治蜀有所主張。然兒臣多年疏離國事,不敢貿然進言,若非父王限期上書,兒臣依舊不敢言事。此次上書,乃兒臣留心蜀治之多年心得,無敢欺瞞。”

大書房靜如幽穀。默然良久,秦昭王疲憊地倚上坐榻一聲長籲:“二子嗬,數年之間有此魚龍變化,不易也!兒抱病謀國,精進如斯,為父卻熟視無睹,實在抱愧了。”

“父王……”嬴柱一聲哽咽,不禁便拜倒在地。

“起來了,坐。”秦昭王輕鬆地笑了,“說說,你舉薦何人入蜀治水?”

“水家名士李冰。”

“水家?”秦昭王驚訝了,“我隻聞許由之農家,如何還有個水家?”

“水家詳情兒臣不甚清楚,隻知李冰有《治水三經》,士人呼為水家。”

“立經成家,諒是不差。說說此人來由,你如何識得了?”

嬴柱坐直了身子,便對父王說起了一則往事:十年前,他南下楚國湘山求醫采藥,在洞庭湖北岸遇見一片修浚河溝的民伕營。其時陰雨連綿,嬴柱一行三人隨帶軍食已經耗盡,便想在這裏買一些舂米幹肉。指路老人說:“找官沒用,隻有找水神。前方那院石屋是縣令,旁邊那間幹欄是水神,看好了,別拜錯了廟門。”依老人指點,嬴柱來到那間楚人稱為“幹欄”的吊腳竹樓前,高聲詢問,裏邊卻空無一人。正在等候之際,大雨滂沱而至。兩名衛士便將虛弱的嬴柱扶進了幹欄避雨,然後便守在了幹欄下繼續等候。

滂沱大雨直下了一天一夜,呐喊呼喝聲在遍野閃爍無定的火把中遙遙傳來,幹欄的主人卻始終沒有回來。第三日雨過天晴,清晨便聞幹欄外人聲大起,一群泥猴似的民伕驚慌哭喊著“水神升天!小龍歸位!”便湧向幹欄而來。嬴柱聞聲出來,便見漫山遍野的泥人哭喊著潮水般圍了過來,片刻之間便將幹欄前一片平地塞得水泄不通,咒罵官府與哭喊水神的叫嚷洶洶動地!

嬴柱正在幹欄廊下,俯瞰人群中間的兩具屍體分外清楚,稍一端詳,不禁便是一聲高喊:“此人有救!莫要動他,我來!”回身衝進幹欄,提著藥包便跑了下來。嬴柱原是久病成醫,孜孜不倦地尋藥問醫,幾十年下來,對醫道倒是比尋常太醫還來得精熟。此番南下,非但隨身攜帶救急奇效藥,沿途所采名貴藥石也有些許。此刻一聲高喊驚動眾人,灰蒙蒙的泥人群中便聽一個熟悉的老人聲音大喊:“天意也!快閃開!”眾人閃開一條甬道,嬴柱便呼呼大喘著衝了進來,打開藥包,便先將三根閃亮的銀針撚進了長胡須男子的腎俞、大腸俞、膀胱俞三處大穴;接著便來看黝黑細瘦的少年,右手四指立即掐住了少年左手的四縫穴。片刻之間,少年便睜開了眼睛,叫一聲“我父!”便猛然翻身坐起。嬴柱連忙摁住道:“小哥莫急,老者是臓腑絞痛,稍待片刻便當蘇醒。”少年瞪著眼睛打量著嬴柱,突然翻身撲地便拜:“先生神醫!我父得救,二郎永世感恩也!”遍野泥人立即由近及遠嘩啦啦跪倒,一片亂紛紛哭喊:“先生救活水神,便是洞庭郡恩公!”

嬴柱起身團團一拱,顧不得多說,便來看那長胡須男子。撚動銀針之間,男子已經悠悠醒轉,睜開眼睛竟是不勝驚訝:“噫!我去見了東海龍王,如何便回來了?”周圍灰蒙蒙泥人立即歡呼雀躍起來,“水神回來了!”“水神萬歲!”的呼喊便隆隆蕩開在大澤高山。嬴柱見長須男子神秘兮兮的模樣,便皺著眉頭擺擺手道:“這位兄台莫得心急,你經年勞累,食水太差,腎腸胃皆有痼疾,若不好生調治,隻怕撐持不了許久。”男子目光一閃低聲道:“先生莫得聲張,到幹欄再說。”便突然坐起一揮手高聲大喊,“海龍王召我,密授洞庭水道!旬日之間,毋近幹欄!”灰蒙蒙泥人群竟是齊齊地吼了一聲“謹遵水神!”便轟隆隆片刻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