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不韋一副不諳商旅的模樣,飲酒間求教胡商指點陳城商道風習,以做論學談資。胡商得士子小兄弟求教,大是欣慰,便在滔滔不絕中說出了個中奧秘:目下左右天下商市行情者,卻是齊燕兩國;燕國要複仇,齊國要稱霸,各自大肆擴軍,一應成軍貨物便令人眼熱;各大國官市對成軍物資控製極嚴,這天府鬼蜮的陳城自然便成了三大行大吞大吐的上佳之地。末了胡商拍著呂不韋肩膀哈哈大笑:“小兄弟遊個甚學,謀得百車海鹽,便是你一輩子酒錢也!”呂不韋漲紅著臉嗬嗬笑道:“兄弟倒是有幾個閑錢,隻沒個門路,毋曉得如何個謀法?”“迂!”胡商又是哈哈大笑,“如今何等年月,小兄弟倒像個出土老古董!老哥哥明說,大買主肚皮空得嗷嗷叫,隻要能倒騰出鹽、鐵、馬、皮任何一宗,便有人追著你買,要個甚門路?”“兄弟還是拎勿清。”呂不韋一臉迷糊,“老哥哥方才也說各國官市卡得緊,譬如兄弟在齊國買幾車海鹽,出得關隘麼?老哥哥說大買主追著買,如何兄弟在這裏卻沒看見一個人說買賣?”“蠢蠢蠢!”胡商又氣又笑,“關卡、門路,那都是對三百車以上之特大宗貨物的,都卡死了誰做買賣?各國如何來錢?民貨如何周流?至於大買主,哼哼,老哥哥便是一個!”呂不韋驚訝道:“你不是說齊燕商賈是大買主麼?老哥哥隻是個林胡商人,如何也成了大買主?”胡商冷冷一笑:“都說士人有學問,我看狗屎不如。”呂不韋嗬嗬笑道:“兄弟若非狗屎,老哥哥卻罵誰去?”胡商不禁便是拍案大笑:“小兄弟好脾性,倒能入商!”
那日,兩人直到子夜方散。當酒社侍女用銅盤捧來一支精致的竹簡時,胡商瞥得一眼便是一臉肅然:“小兄弟,二十金當得尋常人家半生花消,你……”呂不韋卻拿起竹簡笑道:“有約在先,老哥哥隻管痛飲便是。”回頭對侍女一笑便扔過一支碩大的銅鑰匙,“車馬場呂氏緇車,開了錢箱去拿。”“噫!”胡商驚愕笑歎,“小兄弟倒是有錢人做派也!”呂不韋哈哈大笑:“有錢不花,也是無錢,沒錢敢花,便是有錢,老哥哥以為然否?”“大然!”胡商慨然拍案,“小兄弟,對老哥哥脾胃!記住了,他日若想變錢,便來找老哥哥!”說罷從皮靴中摸出一方巴掌大的物事往呂不韋案頭一丟,“無論在陳城那個酒肆,隻要將此物放置案頭,半個時辰內便會有人找你。”
經此一夜,呂不韋心中已經有了一個雄心勃勃的謀劃,不想還沒跨出門檻,便被對老父忠心耿耿的抱賬執事冷冰冰擋了回來。然則,呂不韋豈能就此知難而退?次日夜裏,他帶著出貨執事又來到了南國酒社,一邊飲酒一邊慷慨訴說,終是將那個樸實精明又忠心的年輕執事說得心服口服,立誓跟著少東闖蕩一番。於是,便有了兩人合謀騙得抱賬執事出金的“淮北買麻”故事。
兼程五日,呂不韋終於趕到了齊國東部的商旅重鎮——即墨。
即墨近海,是齊國的海鹽集散地,城中商鋪幾乎一大半都是鹽店,鹽店的一大半又都是私店。齊國官市由來已久,自春秋薑齊時的齊桓公任用管仲治國起,就首先建立了天下最大的官市,將鹽、鐵、穀、兵器、布帛、山林水麵等國計民生之基本物資全數納入官營,甚至連新創的妓院也由官府經營。管仲的一統官市,看似矯正了春秋時期無序湧起的私商,有效保護了邦國賦稅,實際上卻是恢複了西周的極端官市製,大大限製了正在蓬勃興起的私商潮流。惟其如此,齊桓公管仲死後,一統官市便轟然解體,齊國的私家經濟便無可阻擋地彌漫滲透成長壯大起來。及至最大的私家勢力田氏取代了薑氏國君,齊國的官市一統便永遠地壽終正寢了。進入戰國之世,齊國私家商旅大興,尚未變法之際,便成了首先以商而富的大國,與率先變法以農而富的魏國一起,同時成為戰國初期中原文明的兩個中心。
呂不韋初到齊國,正是齊湣王號稱東帝齊國氣勢正盛的時候。其時,秦國蜀中的井鹽尚未開采,燕國遼東與已屬楚地的吳越海鹽出貨都很少,嶺南海濱尚無鹽業,而池鹽、岩鹽在戰國之世更少。如此大勢之下,即墨海鹽幾乎便是天下鹽產的十分之七八,即墨鹽市自然便是天下第一鹽市。若僅從鹽業看去,齊國便是天下命脈,若齊國禁絕海鹽出境,隻怕天下便得淡出鳥來!然則齊國卻硬是不敢,原因便在齊國缺鐵。戰國之世,鐵為新軍司命,鐵多鐵少,往往直接決定著新軍強弱。韓國雖小,卻因有天下著名的宜陽鐵山,便有強兵利器而成“勁韓”。齊國雖大雖富,缺鐵卻是一個致命缺陷。無鐵不成軍,各大戰國正是瞅準了齊國這一致命缺陷,便在事實上達成了製約齊國的默契:齊國若禁鹽,各國便禁鐵。正因了大勢明白如畫,齊國對鹽市便始終是半官營半私營——官店對內,私店對外。所謂私家鹽店,十有**都是外國鹽商,而外國鹽商的一大半又都是官商私身,也就是官府以私商名義駐紮齊國,為本國保障鹽路。其中最大的私家鹽商,便是在吳越海濱治鹽起家的楚國巨商猗頓氏,而即墨鹽商誰都明白,這猗頓的鹽業便是楚國的鹽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