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驟然之間,呂不韋一陣感奮一陣歉疚,心下頓時吃重。拜訪卓原的來路上,呂不韋已經想得清楚:放棄業已大獲成功的商旅生涯,扶植嬴異人謀求權力,原本便是一種極為冒險的轉折。在常人看來,實在是匪夷所思!過不了一年半載,這件事必將在天下商旅士子中傳開,各種非議也必是沸沸揚揚。商旅生涯固可對任何傳言一笑了之。為政卻是不能。權力是天下公器。器之為公,說得便是民心民意是根基。民心者何?士農工商之公議也。謀求權力而不顧及天下公議,那便是背道而馳,在戰國這個大爭之世決然站不住根基。之所以要嬴異人在邯鄲先立名而後動,本意便在於此。嬴異人如此,自己也一樣須得不斷增強名望,沒有大名,進入秦國便會事倍功半。目下自己僅有的名望便是商旅之名,無論如何不能因將來的傳聞而毀了這僅有的根基。卓氏是天下巨商之一,老卓原的豪俠與眼光更是為同道欽佩,若得卓氏口碑支撐,自己的根基境況便要舒展許多。存了此等心思,呂不韋便決計不對老卓原做任何隱瞞,全然坦誠對之,若得冷遇,也還來得及補救。不想老卓原非但解他情懷,且慨然一p;想到此間,呂不韋離座便是深深一躬:“卓公高義,不韋銘記在心。然則,入政風險遠過商旅,不韋何敢將卓氏商社拖入無底黑洞?”

“公子差矣!”老卓原哈哈大笑,“錢多了,找條正路花它一番,豈非強如堆在石窟生鏽?公子用它謀得正途,正好替老夫操了這份心也!”笑得一陣卻又是喟然一歎,“實不相瞞,老夫也曾經有過入政之心,想做個趙國白圭.不想慘淡經營近十年,耗金巨萬,卻是為山九仞功虧一簣,便又回頭重操舊業了。”

“啊——”呂不韋輕輕地驚呼了一聲,“卓公有過入政之心?”

卓昭也驚訝地瞪起了眼睛:“大父幾時入政了,我卻如何不知?”

“那時嗬,你父親也才十三歲,你卻在哪裏了?”老卓原嗬嗬一陣詼諧,接過卓昭捧過來的大爵汩汩飲了幾口,便悠悠然從頭說了起來——卓氏祖上本是“秦趙”。秦趙者,秦人入趙也,入趙之秦人也。四百多年前,流落西陲的老秦部族因勤王鎬京,從戎狄兵劫中挽救了周王室,被封為東周的開國諸侯。大舉東遷之時,老秦部族遭遇戎狄餘部的猛烈襲擊,一支秦人被圍困在了大峽穀之中。三月之後,這支秦人得山民援助,從狩獵小道分路突圍,曲曲折折地進入了趙國的北部山地,聚攏之後竟有三萬餘人。對於人口稀少的趙國來說,這支善戰勤勞的老秦人是一筆巨大的人口財富。特許秦人遷徙到晉陽沃土農耕狩獵放牧生息,入仕從軍與國人等同,毫無歧視。久而久之,秦人便安定下來,真正地化入了趙國,趙國便也有了“秦趙同宗”的流傳,說三皇五帝時秦人趙人原本便是同族一脈,秦人入趙,便如認祖歸宗。進入戰國,秦國痛感人口單薄,獻公、孝公、惠王三代契而不舍地秘密聯絡“秦趙人”返國。終於,在孝公末期,一萬六千餘“秦趙人”回到了秦國。此時,秦趙人在趙國已經繁衍為三十餘萬人的大部族,何去何從,對於兩國都是舉足輕重的大事。

第三章 邯鄲異謀商旅說政女兒生情(4)

趙成侯慌了,親自巡視“秦趙人”聚居的晉陽、雁門、巨鹿三郡,親自頒行詔書,對“秦趙人”中的望族賜爵,遴選“秦趙人”中的能士賢才入仕官府,並特詔減輕所有“秦趙人”的三成賦稅。便是在這次大安撫中,一個商旅家族被賜封為大夫爵位,封地十裏,名曰涿鄉。究其實,便是涿水上遊的一片穀地。從此,便有了“涿秦趙氏”這樣一個大夫爵的商旅家族。爵位傳到第二代,已經是趙武靈王胡服騎射之後了。隨著趙國強大,“秦趙人”也終於穩定地化入了趙國,成了名副其實的國人。這“涿秦趙氏”的大夫族長很是明銳,覺得這個族姓族號徒招事端,便與族中元老會商,確定了一個新族姓,這便是“卓”。這個姓氏完全擺脫了秦趙烙印,隻隱隱約約地留下了對封地淵源的懷戀,竟是大得族人擁戴。

這個族長,便是卓原的父親。

其時,卓氏的布帛生意已經擴展到了馬匹與鐵器,商事堪稱蒸蒸日上。然父親卻深感卓氏一族根基太淺,而刀兵之世的商旅生涯是脆弱的,永遠不會使卓氏成為一國望族,更不會成為天下望族。一番思慮,父親決意讓少年卓原讀書入仕,壯大卓氏根基。父親的謀劃是:長子卓桓經商,次子卓原做官,卓氏一族進退兩便。

卓原很有天賦,甚好兵家之學。父親便不惜重金覓得了天下有名的十幾部兵書,又請來了一位兵學隱士做卓原老師。十年之後,卓原的兵學劍術俱臻佳境。父親慨然決斷,親送卓原帶十輛重型戰車入軍。此時戰車雖已在戰場上淘汰,但古老的從軍傳統還是保留了下來:國人子弟從軍,若做騎士,須得自備戰馬兵器;若做車士,尋常國人都是十家合力打造一輛戰車,可帶十名子弟入軍;貴胄子弟獨帶戰車從軍,入軍便可做最低爵位的將軍——千夫長。卓原獨帶十輛重型戰車入軍,駕車戰馬四十匹、隨車兵卒兩百名,當真是聲威赫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