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是少東也!”老人兩手抓住呂不韋衣袖便哽咽起來,“十年也,老朽竟是老眼昏花了。”猛然回身高聲吩咐,“少東回莊,老宅通明——”隻聽門廊一聲答應,一聲聲傳呼開去,片刻之間院牆內外便是燈火大亮。
“相裏老爹,不韋當年多有輕慢,尚請老爹見諒了。”呂不韋深深一躬,老人連忙扶住,便又是一陣哽咽,“少東哪裏話來,原是老朽迂闊遲暮,多年回思,老朽終是通明。少東若是自責,老朽便無顏苟活也!”
原來,這個相裏老爹便是呂不韋初出商道時的那個抱賬執事。自呂不韋帶著出貨執事避開他奔赴即墨做成了第一筆鹽生意,這位頗有理財之能的大執事既抱愧在心,又大不服氣。抱愧是對呂不韋,不服氣卻是對著那位年輕的出貨執事。從此每有生意,這位相裏大執事便與出貨執事暗中較勁,出貨執事自知資曆尚淺,從來都是以忍以讓,不與大執事發生任何爭執,隻是惟呂不韋之命行事。三年後,呂不韋全力承擔了援助即墨田單的秘密商路,經常帶著年輕幹練的出貨執事在外秘密奔波采貨,抱帳大執事便更是憤懣了。一次,呂不韋隨魯仲連大貨船去了即墨,留下出貨執事在陳城繼續采購一批兵器,約定兩個月後立即裝船運出,由呂不韋在之罘接貨,再秘密運往即墨。但兩個月後,貨船竟杳無音訊。呂不韋大急,星夜兼程趕回陳城,才知是抱帳大執事拒付貨金,理由隻有一句:“鐵兵交易須得少東親自出金,他人不支。”出貨執事百般無奈,又不好向少東“舉發”同事,事情便僵持下來。事由查清,呂不韋勃然大怒,叫來抱帳執事嚴厲申飭一頓,當即拿出兩千金要他離開呂氏商社。抱帳執事痛悔不已,再三再四地請求留下。呂不韋卻冷冷一句:“執小氣而毀大義,你不覺慚愧麼?”抱帳執事臉漲得通紅,撇下兩隻金袋轉身便走了。
三年後,呂不韋接到老父書簡,說相裏在老莊做了總管。再後來,呂不韋便從老莊來人的口中知道了原委。一個夜裏,抱帳執事風塵仆仆趕到老莊,對著老東大拜三拜,一句話也沒說便昏厥了過去。老父情知有異,連忙請來莊中醫家好生診治,並吩咐一個年輕仆人加意守護。可是,次日清晨抱帳執事竟是不見了蹤跡。老父大急,立即派族人四出尋找,三日三夜找遍了方圓百裏,還是沒有蹤跡。老父一番尋思,便派了三個得力精壯,甚也不做隻專門尋訪大執事。一連三年,終於在即墨海邊找到了已經變成瘋漢的大執事。車馬送回呂莊,老父便整日守著這個昔年最是忠誠能事的大執事說叨個沒完,幾個月下來,大執事竟是漸漸平靜了下來。
當呂不韋知道了這一切的時候,深深為自己的操切輕率自責不已。老父的作為,使他第一次真切地明白了何謂義商,也就是在那時侯,他寫下了《無義》篇,寫下了那句永遠烙在心頭的話——義者,百事之始也,萬利之本也,中智所不及也。
“不韋嗬,是你麼!”
一聲顫巍巍的呼叫,便見使女扶著一個白發老人從燈影裏匆匆走了過來。“娘!”呂不韋鼻翼頓時一酸,叫得一聲便迎麵拜倒。“不韋嗬,兒起來,甚話別說,教老娘好生看看……”呂不韋默默起身,聽任母親摩挲著自己的臉膛,聽任眼中的淚水灑在母親枯瘦蒼老的手指上。老相裏也是傷感得唏噓不已,抹著淚水道:“老夫人,雪後風大,還是進堂說話了。”“也是。”母親哽咽著一點頭,便顫巍巍轉過身來,呂不韋連忙扶住母親上得寬大的青石台階進了正屋廳堂。燈火煌煌之下,偌大廳堂卻是空蕩蕩了無一人。
“娘,老父歇息了?”呂不韋心下頓時一沉。
“隻怕是偎著燎爐呢。你去,娘等著。”
呂不韋將母親交給使女,便大步繞過木屏穿過耳房,小心翼翼地推開了書房厚重的木門,再繞過一道大木屏,便愣怔得挪不動腳步了——一盞高高的銅人燈下,一具燎爐燃著通紅的木炭,一個雪白的頭顱在蒼老佝僂的身軀前一點再點,一絲細亮的口涎伴著粗重的鼾聲竟是連綿不斷——倏忽十年,父親竟是蒼老如斯!
“父親!”一聲哽咽,呂不韋跪倒在冰涼的石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