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的王書房原本寬大簡約,除了高大聳立的紅木書架,便是幾張厚重宏闊的書案。而今,這王書房卻已經被改得麵目全非了:兩進連環,裏間做寢室,外間是書房,中間立著一麵黑沉沉的大木屏;縱然寢室近在咫尺,書架環立三麵的中央空闊處,還是有一張可坐可臥的特大木榻;木榻前一張長大的書案,案上竹簡碼成了一道連綿“文山”。隱隱之間,竟說不清是寢室還是書房。自進章台,古稀之年的秦昭王便始終半臥在那張長大木榻上,時睡時醒,一切都是斷斷續續沒有任何定準,桓礫與老給事中的弓弦便始終繃得緊緊的。
國君的隨行官署有兩大係統:一為長史署,是國君處置國務及直屬財政的官吏係統,後世一度演變為中書省;二為給事中署,是以內侍機構為中心的國君生活官署。不管國君走到哪裏,這兩套人馬都是隨行跟進的。所不同的是,秦昭王往年出巡或章台避暑,都隻帶兩署的幾名幹練吏員,主管大臣長史與給事中倒未必跟隨。這次卻是不同,非但兩套官署全數隨行,且事先對章台做了一番大大的修葺改建。這修葺改建,卻是王室尚坊直奉老秦王詔令秘密進行的,長史與給事中兩位貼身大臣都未曾預聞。便是悉數官署隨遷章台,桓礫也隻是在臨行前三日,才從老秦王口詔得知的。
已經做了二十餘年長史,種種密動跡象已經使桓礫有了一個明晰判斷:老秦王必有特異之變,要長住章台了。究竟何變?桓礫自然有所揣測,但未奉告知,卻也決然不能說破。進得章台旬日,老秦王深居簡出,連他這原本時時不離王室書房的樞要大臣,也見不上秦王了。今日若非謁者送來極重要上書,他還是不能晉見,惟其是進駐章台的第一次晉見秦王,桓礫心下便有了幾分忐忑不安。
進入業已生疏的書房,桓礫正要行禮參見,卻見榻上的秦昭王一指榻側座案,便又對身後侍女一招手。侍女輕盈地飄了出去,片刻間便帶著老給事中走了進來。
“兩位,皆本王腹心。”蒼老沙啞的聲音飄蕩著,“今有一事告知:去冬歲寒,本王不意風癱在榻。當此,非常之時,務須嚴守機密。”
“老臣遵命!”桓礫與給事中異口同聲。
秦昭王眯起了朦朧的老眼,給事中立即說得聲老臣告退,便輕步出了書房。秦昭王微微一抬手:“長史,甚事?”
“啟稟我王:綱成君與太子上書。”
“噢?”秦昭王白眉一聳,“念來聽了。”
“綱成君上書。”桓礫展開一卷念道,“臣奉王命,晉爵開府,大局如常,惟一事頗見蹊蹺,不敢不報:臣三次相約太子議政,太子皆未能如約。臣遂赴太子府就教,方知太子業已臥病不能理事。事關邦國社稷之根本,臣不敢不言:太子年已五旬有餘,沉屙積弱,隱憂已顯。臣不揣冒昧進言,我王當未雨綢繆,早斷太子立嫡大計。綱成君上書完。”
“啪!”秦昭王輕輕一拍榻邊扶手,卻沒有說話。
“太子上書。”桓礫又展開一卷,“兒臣啟稟父王:嬴柱受命鎮國,政事繁劇,肩負重大,惟任勞任怨以報國家。然惟有一事,兒臣戚戚不能決斷:嬴柱已過天命之年,尚無嫡子,難以為繼,今欲請王命,擬在諸庶子中擇其賢者立嫡,以為社稷存續,敢請父王決斷。太子上書完。”
“……”
良久默然,秦昭王微微開眼,嘶啞緩慢地一句:“長史,密召蔡澤。”
桓礫答應一聲便匆匆去了。國君秘密召見大臣,曆來都是給事中奉命執行,今日下令長史,桓礫便覺有些異常。不及細想,當即派出幹練吏員駕車奔赴鹹陽,暮色時分便接來了蔡澤在長史署等候。初夜掌燈,老給事中便來傳秦王口詔:長史桓礫,隨同綱成君蔡澤一同晉見。
在給事中導引下,兩人穿過了布幔密封的長長永巷,到了章台最隱秘的無名室。桓礫知道,這裏便是秦昭王當年與範雎密談晝夜的地方,等閑大臣幾乎永遠不可能踏進這個神秘的處所。可是,如今這密室竟也改得寢室書房含混不清,除了隱秘二字,幾乎便說不上這是甚個用場的所在。
“臣蔡澤參見我王。”蔡澤的尖亮嗓音在這四麵密閉的石室也顯得低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