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陵君明斷!”全場不約而同地一聲呼喝,便轟隆隆散去了。士子們原本便對秦人的議題不以為然,不料名高望重的荀子卻是評價甚高,便是一片不快;料想信陵君最是敬賢,況且事先言明請荀子“評點定奪”,定然會當場立斷定下議題,使這個秦士一夜成名;誰想信陵君竟破例食言,硬是回旋了過來,士子們頓時舒心,誰還去管信陵君是否食言,想都不想便同聲擁戴。
眾人散盡,湖風掠過,胡楊林下便是一片清幽。信陵君正自凝望著漸漸遠去的人群,卻聽身後響亮快意的呱嘖品咂聲,回頭一看,卻是薛公毛公在悠悠然自斟自飲,不禁驚訝笑道:“兩位好興致也!”毛公左手當當敲著銅爵,右手翻轉一亮手中陶碗:“真喝酒,還是大碗來神!”信陵君慨然道:“好!我陪毛公再來一捅!”薛公連連搖手:“且慢且慢,飲酒是個由頭,我二人留下,實在是想助君一臂之力也。”信陵君目光閃爍道:“兩位與子楚交好,要定下議題是也不是?”毛公哈哈大笑:“鳥!敢小覷老夫!不想留下老夫子麼?”信陵君恍然點頭:“難為兩位想到此事。好,這便去。”說罷喚過家老一陣低聲吩咐,便帶著毛公薛公向胡楊林深處匆匆去了。
明月當頭,沿著大湖東岸蜿蜒前行,進了胡楊林深處,便見遠處點點風燈閃爍在一片金紅色的朦朧之中,黝黑的屋脊若隱若現,鐵馬叮咚落葉婆娑,座座庭院便如海市蜃樓一般。薛公不禁笑道:“這上賓館清幽隱秘,倒是對老荀子脾胃了。”信陵君道:“這幾座庭院,原本是趙王安頓各國逃亡大臣之所在。當年魏齊被範雎追殺,便被平原君塞在此處。”毛公突然一擺手道:“不對,隻怕老荀子要走!”薛公一拉信陵君道:“毛公賊耳,定有動靜,快。”
上賓館是大莊園套小庭院,一道低矮的白石牆曲曲折折圈進了一大片胡楊林,進得大門便是若幹條通幽曲徑,不經門吏引導,等閑人找不見任何一座庭院。信陵君通曉五行奇門之術,早已熟悉其中奧妙,一進大門便領著兩人匆匆繞進了東北角一座庭院。小庭院都是竹籬做牆圓木為門,古樸得山居一般。三人匆匆而來,卻見圓木大門洞開,院中風燈穿梭腳步雜遝,信陵君不禁便是一陣愣怔。
毛公大步進門笑嘻嘻拉住了一個少年:“後生嗬,夜半三更忙個甚來?”
“我師有命:天亮起程,我等正在收拾書車。”
薛公對著正北廳堂便是一拱:“信陵君拜會荀夫子——”
廳堂正門咣當拉開,廊下風燈映出了荀子瘦削的身影:“寅時末刻,荀況自當辭行,何勞信陵君夤夜走動也。”
“攪擾清興,先生見諒。”信陵君當頭便是深深一躬,“無忌有棘手之難,兩公有難言之隱,尚請先生賜教。”
荀子淡淡笑道:“老夫惟知青燈黃卷,何有斷事之能?三位請回了。”
“老夫子差矣!”毛公醉態十足地擺著手搖到廊下,“國非國,事非事,非常之時不常法,曉得麼?老,老夫子!”
“卻也是。”荀子目光驟然一亮,“三位請了。”
進得書房,荀子拍得兩掌,便有一個少年仆人出來煮茶斟茶。薛公低聲道:“夫子弟子們可知今日宴席之事?”荀子搖頭道:“潼萌是仆,非修學弟子也。老夫弟子不執雜務,不入世俗應酬,惟學而已。”毛公指著薛公嘿嘿笑道:“你個老哥哥,不知道老夫子規矩麼?荀子教人,講究個冥冥之誌、惛惛之事。說得便是治學要專心致誌,深沉其心,自省自悟,不為熱鬧事務所亂心亂神。此所謂‘君子博學,而日參省乎己,則知明而行無過矣!’對麼老夫子?”荀子不禁點頭笑道:“毛公說得不差。除了論學論戰,老夫從來不帶弟子入賓客宴席。今日之事,弟子們並不知曉。”薛公不禁大是感慨:“先生清嚴若此,無愧一代大家!嚐聞昔日孟夫子,舉凡宴會都是隨行弟子盡數出席,且位次要在陪席名士之前,當真滿得過分也。”信陵君笑道:“孟子荀子,道不同也。孟子弱於政而強於學,治學便有霸氣。荀子強於政而弱於學,治學便虛懷若穀。究其實,荀子學道謙遜而入世強銳,強過孟子多矣!”荀子哈哈大笑道:“信陵君謬獎也!老夫隻不想與士子們糾纏無端是非,如足下一說,老夫竟是圖謀淵深了,何敢當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