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卓昭少年心性嬌憨成習,原本是興高采烈地陪不韋大哥共舉家宴慶賀喬遷,理所當然的以為自己是惟一的女主。她卻覺得今日宴席有異,似乎一切都是為了這個秦國公子。及至綠紗女子趙姬出場,還被毛公稱為“公主”,此等感覺便更是強烈。在卓昭看來,趙姬才藝過人歌舞絕倫,分明便是個綠樓藝妓,縱是平原君舉薦又能如何?將此等人塞給秦國公子原是與她無涉,無可無不可,隻是大肆鋪排著意撮合,將整個喬遷家宴變成了藝妓獻藝男女唱和,便覺得呂不韋有些過分,更兼對趙姬的幾分妒忌,心下便大是憤懣。嬴異人冷言貶低趙姬秦箏,卓昭竟對這個鬱鬱寡歡的秦國公子驟然生出了幾分喜歡。待到嬴異人悵然若失的感歎“邯鄲秦箏,隻在夢中矣!”卓昭便驟然生出好勝之心——偏讓你見識一番真正名門女子的才藝!於是,便有了這番奮然請箏之舉。
嬴異人細心敏感,已經從在座賓主四人的情緒變化中覺察到了其中微妙,雖然還是不清楚卓昭身份,然慮及自己畢竟是困頓公子,不當傷及大恩公呂不韋與兩位後來之師,便起身一個長躬:“呂公明鑒:異人原是無心之語,不敢勞動公之未婚夫人,尚請收回成命可也。”呂不韋看看滿臉通紅的嬴異人,便是一陣哈哈大笑:“公子差矣!卓昭我小妹也,談何未婚夫人?公子但坐便是。”誰知這一說,卓昭卻是眉頭大皺,氣衝衝笑道:“未婚夫人也罷,義妹也罷,隻我做得主,與他人卻不相幹也!”毛公覺得不妙,便徑自打斷道:“嘿嘿,隻無論那個身份,都是女主無差。我等理當消受待客之禮。”薛公拍案接道:“此言極是!邯鄲有秦箏,老夫也是聞所未聞,不想今日竟如願以嚐也!”
說話間侍女已經將一具秦箏抬來,安放在呂不韋案前三尺處。卓昭儀態從容,走到箏前凝重一躬入座,深深一個吐納,屏息心神片刻,兩手一抬,大秦箏便悠然轟鳴起來,低沉宏闊如萬馬席卷草原,隱隱呼嘯如長風掠過林海,陡的一個高拔,儼然一聲長長的吟哦,箏聲鏗鏘飛濺,恰似夕陽之下壯士放歌,蒼涼曠遠,悲愴激越,直使人心弦震顫。
“十弦箏!我的秦箏!”嬴異人驟然大叫一聲,簌簌顫抖著站起了起來。
箏聲戛然而止,卓昭大是不悅:“足下身為公子,不覺失態麼?”
嬴異人渾然不覺,跌出座案便大步搶到了箏前,卻又突然站定,反複端詳壓著一雙玉臂的秦箏,雙眼直鉤鉤盯住卓昭:“你,你這秦箏,可是十五年前在邯鄲官市所買?”
“是與不是,卻與你何幹?”卓昭頑皮地笑了。
嬴異人突然撥開卓昭,雙手將箏身立起,右手在箏頭一拍一抽,一片箏板便握在了手中,渾身顫抖道:“你,你且看也!”卓昭接過箏板端詳,隻見六寸餘寬的紅色箏板底麵上赫然鑲著兩行銅字——箏如我心 一世知音 蒙武製贈異人君!
“噫!”卓昭驚歎一聲又咯咯一笑,“公子若是物主,可知我幾價買得?”
“兩金三十錢。”嬴異人不假思索。
“公子既是此道中人,何能將知音信物街市賤賣?”
“其時困趙八年,惟此一物值得幾錢。”
“十五年間,公子可曾彈箏?”
“當初立誓:我箏不回,異人此生不複彈箏!”
“此箏若回,公子便當複彈?”
“市易惟信也!此箏理當屬於姑娘,異人斷無非分之想。”
“不。”卓昭一拱手,“小妹為公子道賀。”
“姑娘已得秦箏神韻,異人聽之足矣!”
“箏有靈性,波折得遇舊主,便是命數也。隻是,我有一請。”
“異人甘效馳驅!”
卓昭咯咯一笑:“誰個要你馳驅?你隻彈得一曲,入得我耳,我便還箏。”
“但憑姑娘點曲。”
“北阪有桑!”
驟然之間,嬴異人滿臉紅潮兩眼大放光芒,看得卓昭一眼,便啪啪兩下裝好箏板,退後兩步對著大箏肅然一躬,入座凝神片刻,顫抖的兩手猛然掃過箏麵,隻聽轟然一聲,透亮的樂音便如山泉般灑遍大廳!便在此時,大廳紅影閃過,卓昭已經輕盈起舞,舞步飛旋中響起豪放悲涼的秦歌:北阪有桑南山稻粱長穀如函大河蒼蒼君子去也我多彷徨關山家園與子共襄蕭蕭雁羽訴我衷腸子兮子兮道阻且長雨雪霏霏知音何傷死生契闊赤心煌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