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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支馬隊與呂不韋實在是血肉相連。二十年前,他初入商道與田單達成第一筆鹽業買賣之時,便深深體味到了行商長途運貨的艱險。從即墨海濱的鹽場到中原大市,迢迢千餘裏,一二百輛牛車,三五百號人馬,當真是談何容易!然則,行商最要害處尚不在這事務繁難,畢竟戰國之世比起春秋時期的諸侯林立關卡重重路途要通暢許多,隻要有幾個精於運籌的執事與主東齊心協力,做到井然有序忙而不亂倒是不難。行商之要害,隻在一個險字,險則在於盜。盜,是春秋戰國之世對遊離於官府法網之外的亂民的稱謂,實際便是後世所說的匪。戰國之世大戰連綿天災**此起彼伏,所滋生的“盜民”比春秋之世大大增多。盜民者,或是大戰之後被丟棄的重傷兵無計還鄉,或是各國逃出的苦役犯(刑徒)、複仇殺人犯不敢還鄉,或是各種名色的逃逸奴隸無鄉可還無家可歸,或是大饑謹後殘留的奄奄孤兒,或是逃離本國苛政遠走他邦卻依舊流離失所。凡此人等流竄嘯聚彙於各邦國交界處的險要山川,官府鞭長莫及,窮山惡水地薄無收,狩獵亦不足以存活,便成了以劫掠商旅富豪與小國輜重糧倉為生計的盜群。

初為鹽商,呂不韋對要隘劫道者或送一筆金錢,或卸下半車一車鹽袋,或丟下幾口袋商旅路上必備的幹餅醬肉加幾桶好酒,總是求買得個路途通暢人馬無傷。然時間一長,盜們得寸進尺胃口膨脹,大盜群更是動輒便要五七車財貨,呂不韋便不堪重負了。恰在此時,田單在即墨抗燕,呂不韋受托做起了秘密供給齊軍物資的總籌辦,無論是分散采買或是集中運送,件件都是大宗生意十分火急絕不能中途出事。開初幾次,都是魯仲連親自帶領著臨時招募的一支馬隊護送貨車。半年之後,呂不韋深感諸多不便。一是牽累魯仲連不能專一襄助田單;二是匆忙招募的騎士難免良莠不齊,幾次被盜群首領收買,若非魯仲連與幾名骨幹騎士奮力血戰,車隊便是全數被劫。

反複思慮,呂不韋請魯仲連舉薦一個義士,重新物色遴選可靠武士,組成一支可共患難甘苦的護商馬隊。魯仲連也正在焦慮即墨戰事危機而不能脫身,聽罷連連點頭,說齊國有一個義士堪稱當世任俠,隻怕你我目下財力起他不出也。呂不韋便問此人何在?魯仲連說,此人被齊南百姓呼為“魚鷹遊俠”,現在莒城以東百餘裏的一座刑徒營服苦役;燕軍滅齊後,燕將秦開奉樂毅之名,立即占領了齊國南部這座關押三萬餘人的牢獄大營,要將這些刑徒押送回燕國填充勞役;為宣示燕軍的王師仁義,樂毅通告齊人:舊齊國苛政,刑徒多有冤獄,齊人可以金錢財貨贖救罪犯還鄉,無人贖救之刑徒聽憑燕軍處置!

呂不韋笑道:“此公人望甚高,豈不早被人贖救了去?”魯仲連便是忿忿苦笑:“你卻懵懂!齊人鳥獸四散,財貨被燕軍大掠十之**,誰個有重金贖救刑徒?空頭仁義,樂毅騙得誰來!”“原來如此也。呂不韋恍然大悟,“此番你押送海船北上,我便去莒城燕軍大營!”

三日之後,兩人水陸兩路分頭北上。呂不韋到得莒城,在城外難民聚居的山穀尋覓到了一個昔日富豪的田姓齊人出麵,自己扮做家老跟隨,便找到了燕軍大營求見主將秦開。秦開聽罷訴說便是冷冷一笑:“此人頑劣入骨,竟在刑徒營鼓噪越獄,明日便要明正典刑,不在贖救之列。”呂不韋搶前一步拱手笑道:“我家主東原與此人無甚關涉,贖救與否皆無所謂。隻是我家主東深受舊齊苛政之苦,要給齊人做個表率,以示燕軍仁政無虛。此人在獄雖則刁頑不堪,昔年卻做得許多好事頗有人望,若贖救得出,齊人對燕軍自是刮目相看。將殺之際能許贖救,則更見燕軍寬厚愛人,我齊國子民便是擁戴無疑!老朽此言,尚望將軍三思。”秦開沉吟一陣笑道:“一個家老竟有如此說辭,難得也!如此稍待,我須稟明上將軍定奪。”

次日清晨,一隊騎士護衛著一員大將飛到燕軍大營,上將軍樂毅竟親自前來處置這件事情了。樂毅說此人雖可贖救,然須多出一倍贖金,否則無以懲戒頑劣之民,縱有仁政依然落空。呂不韋連忙扯了扯“主東”衣襟,“主東”便慨然應允了。

這個“魚鷹遊俠”被抬出肮汙不堪的洞窟時,已經遍體鱗傷奄奄一息了。粗通醫道的呂不韋立即清洗了魚鷹遊俠的傷口,清楚地記得大小傷口共是六十六處!然後用浸透藥汁的大幅麻布將人包紮停當,抬上了鋪有三層獸皮的密封緇車,親自駕車晝夜兼程回到了陳城。商社的西門老總事已經接到消息,請來了隱居荊山的楚國萬傷神醫。大布打開,須發如雪的老神醫看得一眼便皺起了眉頭:“此人內傷外傷新傷舊傷重重交疊,毒膿便體,命在旦夕,老夫也是無能為力也。”呂不韋大急,一聲悶哼便栽倒過去。片刻醒來,老神醫沉吟道:“傷不難治,毒膿難消。若得鉤吻草三支、鴆羽一支,或可有救。隻是此物實在難覓也。”呂不韋霍然起身轉身便走。也虧了是在這南北商旅交彙的陳城,兩日之內,呂不韋居然以三千金的駭人高價從一個嶺南大藥商手中買得了兩種劇毒之物。老神醫將鴆羽入酒,再用人們聞之變色的鴆酒清洗毒膿滲溢的傷口,割去腐肉,又用鉤吻草熬成的藥汁浸布包紮新肉傷口。如此這般一月有餘,魚鷹遊俠竟神奇地起死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