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候見偏殿呆看屋簷鐵馬的嬴柱被老內侍帶進深邃幽暗的王書房內廳,進門便撲拜在地高聲道:“春來陽生,兒臣祝父王康泰。秦昭王淡淡一笑:“禮數倒是學得周全。坐了。”聽得王榻蒼老的說話聲,嬴柱不禁大是驚愕接連又是撲地一拜:“嗚呼!天佑我秦,父王複聰,兒臣心感之至!”秦昭王白如霜雪的長眉皺成了一團,溝壑縱橫的老臉卻是平靜如水,輕輕一抬手道:“坐了回話。廷尉府會事如何?”嬴柱膝行到榻側案前肅然挺身跪坐,便將會事經過簡潔說了一邊,末了歸總一句:“兩夫人之謀,兒臣未嚐與聞,惟聽廷尉府依法處置。”秦昭王道:“你若廷尉,此案如何裁決?”嬴柱毫不猶豫接道:“坐實憑證,依律判之,首犯當腰斬!”片刻默然,秦昭王道:“你若秦王,自覺能否特赦?”
“……”嬴柱頓時吭哧不敢接口。
“今日上書,是否要再次大婚?”秦昭王又淡淡地追了一句。
“……”嬴柱還是吭哧不敢接口。
“嬴柱啊,”秦昭王拍著榻欄粗重地歎息了一聲,“既為國君,當有公心。無公心者,無以掌公器也。汝縱有所謀,亦當以法為本。秦之富強,根基在法。法固國固,法亂國潰。自古至今,君亂法而國能安者,未嚐聞也!君非執法之臣,卻是護法之本。自來亂法,自君伊始。君不亂法而世有良民,君若亂法則民潰千裏。《開一麵?汝縱無能,隻守著秦法巋然不動,以待嬴氏後來之明君,尚不失守成之功矣!汝本平庸,卻時生亂法之心,無異於自毀根基。果真如此,秦人嬴氏安能大出於天下?惜乎惜乎!秦人將亡於你我父子也!”一字一頓,鏗鏘沙啞的嗓音在大廳嗡嗡回響,滄海桑田在緩慢堅實地的蕩蕩彌漫,驟然收刹之下,大廳中一片寂然。
“君上……太子……太醫!”匆忙錄寫的桓礫驀然抬頭,才發現不知何時秦昭王已經坐了起來,臉泛紅潮額頭大汗淋漓雪白須發散亂張開,儼然一頭行將猛撲的雄獅!而一直低頭受訓的嬴柱,卻涕淚縱橫麵色蒼白地軟癱在了案前。
老太醫一陣忙亂,綻開心勁的秦昭王已經疲憊地昏睡了過去,蘇醒過來的嬴柱卻隻呆坐著發怔。良久,嬴柱扶案站起,對著王榻深深一躬便踽踽去了。
第七章 流火淫雨勒石棰拊以鞭王族(5)
蔡澤正在太子府書房等候,見嬴柱一副茫然的模樣不禁便笑:“安國君失魂也!要否尋個方士來?”嬴柱卻極是不耐地搖搖手:“綱成君好聒噪!害我無地自容也!”蔡澤驚訝地瞪起了那一對鼓鼓的燕山環眼:“如何如何?碰了釘子麼?”“釘子?是刀是劍!剜心剔骨!”嬴柱紅著臉啪啪拍案,“麵對父王那翻訓斥,我隻恨不能鑽到地縫去!綱成君啊,嬴柱完了,完了……”說著竟是伏案大哭。蔡澤大是難堪,過來搖著嬴柱肩膀急促道:“安國君說個明白!若果真累你吃罪,老夫立即進宮自承攛掇教唆之罪,與你無涉!”嬴柱止了哭聲歎息幾聲,便將父王的訓示一句句背來,末了竟又是放聲痛哭。
“安國君,蔡澤先賀你也!酒來!”蔡澤手舞足蹈公鴨嗓一陣嘎嘎大笑。
“你!失心瘋?”嬴柱一驚,回身便要喊太醫。
“且慢且慢!”蔡澤嘎嘎笑著坐在了對麵連連拍案,“老夫隻候在這裏,若今夜明朝沒有佳音,蔡澤從此不再謀事!酒來也!”
嬴柱看蔡澤如此篤定全然不似笑鬧,心下雖將信將疑,卻也當真喚來侍女擺置小宴,便心不在焉地應酬著蔡澤飲了起來。未得三巡天色已黑,嬴柱正在思謀如何找個理由送走蔡澤自己好思謀對策,便聽庭院突兀一聲高宣:“王命特使到!安國君接詔——”嬴柱陡然一個激靈,翻身爬起帶倒酒案嘩啦大響隻不管不顧跌跌撞撞出了書房,在廳廊下卻與悠悠老內侍撞個滿懷兩人一齊倒地。
“嗚呼哀哉!安國君生龍活虎也。”老內侍勉力笑著撿起了地上的木匣。
“老寺公,慚愧慚愧……”嬴柱臉色漲得紅布一般。
“安國君自個看了。”老內侍雙手捧過木匣殷殷低聲笑道,“若非你緊急上書,此詔今朝便發了。老夫告辭。”一拱手便搖了出去。
“大燈!快!”嬴柱一邊急促吩咐,一邊已經打開了木匣將竹簡展開,兩盞明亮的風燈下便見兩行清晰大字:王詔:夫人獲罪,不及株連。安國君嬴柱可持此詔前往廷尉府獄,探視其妻華陽夫人,以安家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