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王有詔。”未等迷惑觀望的非王族臣子們出聲,秦昭王身邊的長史桓礫便嘩啦展開了一卷竹簡,一字一頓地高聲念誦,“王道禮樂之論,多文過飾非之頌。不開責己求實之風,何能固我根基?昔年孝公之《求賢令》,曆數先祖失政之過,方能脫秦人之愚昧,開千古大變之先河。祖先之過不能及,今人之失不能議,君何以正?國何以強?卿等毋做迂腐之論,當襄助本王立萬世規矩也!”
“我王明察,臣等讚同!”蔡澤目光一掃,非王族大臣們便異口同聲地一片呼喝。王族大臣們一陣寂然,終是默默認了。
“大樂重行——”太廟令悠然一喝,憂傷悲愴的《黃鳥》重新蕩開。大臣們已經從顯然是事先準備好的詔書中嗅到了一種異乎尋常的氣息——老秦王精心謀劃有備而來,責穆公而揚孝公,這太廟勒石便必然大有文章,一切都隻能等到勒石揭開之後再說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太廟柏林中便是一片前所未有的肅穆。
“太子代王揭碑——”
冠帶整齊的嬴柱肅然上前,雙手搭住紅綾兩角輕輕一抖,那幅殷紅的絲綾便滑落到了碑座的大石龜上——凜凜青石曆曆白字便赫然眼前!隨著太廟令一聲“太子誦讀碑文”的司禮令,嬴柱對著大碑肅然一躬,便高聲誦讀起來。朝臣們的目光隨著嬴柱的誦讀聲盯著碑文移動,那一個個深嵌石碑的白色大字竟似一顆顆鐵釘砸得人心頭噗噗做響!
秦王嬴稷 勒石昭著 法為國本 君為國首 本首之道 變異相存國之富強 根基惟法 法固國固 法亂國潰 自來亂法 自君伊始君亂法度 國必亡焉 法亂國安 未嚐聞也 誠為此故 告我子孫嬴氏王族 惟大護法 法度巋然 萬世可期 壞我秦法 非我族類亂法之君 非我子孫 凡我王族 恒念此石 一年一誦 惕厲自省亂法之君 人人得誅 生不赦罪 死不入廟 安亡必戒 毋行可悔戒之戒之 言不可追 立此鐵則 世代不移嬴柱高聲誦讀著,滿麵通紅,汗水涔涔。蒼蒼柏林一片肅然,朝臣們粗重的喘息聲清晰可聞。無論是因何而發,無論是因誰而起,痛切深徹的碑文都像長鞭抽打著每個人的魂靈!直到嬴柱念罷最後一個字,朝臣們還是肅然默然地佇立著,連大典禮儀慣常呼喊的秦王萬歲也忘記了。
第七章 流火淫雨塞上春寒 心變情變(1)
三月初,渭水草灘搭起了一個巨大的刑場,鹹陽國人大為驚奇。
秦法雖嚴,然真正的大刑殺隻有商鞅變法之初與秦惠王即位初期根除世族複辟勢力的有數幾次。從秦惠王中期到秦昭王晚期,秦之刑殺形式便逐漸回複到了古老的傳統——每年一次,秋季決刑。百年下來,渭水草灘的大刑場已經變成了國人記憶中的一片落葉,除了春日踏青時憑吊講古,很少有人提及祖上所經曆過的肅殺歲月了。如今正在熱氣騰騰的春耕踏青之時,渭水草灘陡起刑場,國人不禁便是一個激靈!人們幾乎不約而同地想起了當年大刑殺的兩個征候:渭水草灘,開春時節。可是,也沒聽說有甚株連大罪案生出,殺何等罪犯用得著如此鋪排?口舌流淌的議論最後沉澱為一個傳聞:老秦王行將就木之前要清算舊賬,大殺有可能危及王室的不軌人犯,為身後太子清道!便在傳聞由鹹陽的巷閭市井彌漫村社山野時,兩丈見方的內史書令張掛到了鹹陽四門城牆,赫然告知國人:春刑將決王族高爵人犯,許國人觀之,以彰法度。此令一出,國中嘩然。人們自覺官府書令驗證了口舌傳聞,果真如此,秦國還能安寧麼?
施刑那日,農夫歇耕作坊停工商市關閉,整個鹹陽傾城而出湧向了刑場。加上聞訊趕來的鄰近各縣庶民,幾裏寬的渭水草灘直是人山人海。然而結果卻大大出乎人們所料,斬決的隻有一個王族公子遺孀——華月夫人。盡管這個女人也算王族也算高爵,但在老秦人心目中,她卻隻是個僅僅進入宮廷的楚國女閑人,縱然犯罪,殺了也便殺了,如此大鋪排實在是白耽擱一天好日頭也。但是,當老廷尉在行刑之後奉詔誦讀了老秦王的太廟勒石文後,萬千人眾漸漸地鴉雀無聲了,隻有掠過原野的河風抖得大旗小旗啪啪作響。陡然之間,幽穀般的沉默被漫山遍野的聲浪淹沒,“秦王萬歲!”“秦法萬歲!”“護我秦法!萬世不移!”的種種呼聲便春雷一般轟鳴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