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綱成君,”呂不韋不自覺壓低了聲音,“有流言雲秦王撲殺嫪毐兩子,你以為此事如何了結?”蔡澤又是呷呷大笑:“無稽之談無稽之談!老夫與趙高一起進入雍城大鄭宮,趙高親見亂軍誤殺兩子,與秦王何幹?若教老夫說,此乃上天眷顧太後也!昌文君那老兒事後告老夫,嬴族有族規:但為王後太後,私情不論,若得私生孽子,母子得同在太廟處死!你且說,兩子已死,開脫太後豈不有了名目?若是嬴政所為,豈不也是憐母之心!能如何?還不是不了了之!”呂不韋長籲一聲,思忖間又道:“依綱成君之見,嫪毐罪案是否會株連下去積至朝野?”“斷然不會!”蔡澤沒有絲毫猶豫,“秦王乃明法謀略之君,告臣民詔書所言之法恥國恥,實為整肅吏治開道,絕非為株連無辜開道!若是株連,嘿嘿,隻怕滿朝隻剩得半朝也未可知。”
良久默然,呂不韋舉起銅爵慨然一歎:“斯人將去,獨留我身,上天何忍也!幹!”也不待蔡澤回辭便汩汩飲幹。正在此時,丞相府一書吏匆匆來到,稟報說秦王風寒高燒臥榻不起,幾件緊急公文須待時日。呂不韋凝神思忖片刻,說聲進宮,拉起蔡澤便走。
兩人驅車進了王城,東偏殿果然一片冷清。長史王綰見呂不韋精神見好,心下頓覺寬慰,卻也不及多說便連忙到寢宮稟報。片刻之後王綰回來,說秦王剛服完湯藥太醫還要針灸,不便見臣。然秦王聞兩人同來探視,說了一句話:“文信侯但能當國,我病何妨也!”呂不韋心頭一熱,當即肅然道:“長史轉告秦王,國事有丞相府撐持,王但養息康複是也!”出得王城便徑直回了丞相府處置積壓的公文了。
旬日之後,秦王病情仍未減輕,丞相府又忙碌了起來。這日入夜,呂不韋正在書房埋首書案,李斯卻風塵仆仆地回來了。李斯說,溝渠路徑已經大體勘定,水工鄭國正在最後踏勘引涇出山的瓠口;前日接到蔡澤書簡,要他回來代為完成學宮大書的善後事宜。呂不韋這才明白,蔡澤所找的替手便是李斯,不禁笑道:“也好!有你善後,老夫無憂也!”當即擱下案頭公文,便帶著李斯去了學宮。
次日,李斯立即開始了辛勤勞作。也是李斯精力過人且極有章法,將一班主撰門客擺布得井然有序:補撰、糾錯、總纂、謄抄、刻簡五坊環環相接,將蔡澤遺留的一大堆疑難缺漏竟在一個月中全部梳理完畢。進入隆冬,晝夜守在燎爐邊的李斯已經最後核定了全部大書文章,並將所有該當呂不韋斟酌的事項一一開列齊備,便專程進鹹陽請來了呂不韋做最後定奪。
“足下快捷若此,大才也!”呂不韋不禁由衷讚歎。
“文信侯請看,”李斯一邊指點著碼得整整齊齊的六大案竹簡,一邊捧起總綱長卷向呂不韋稟報,“此書分為三部二十六卷,分別為:八覽第一部,六論第二部,十二紀第三部,共計二十六卷。覽部八卷,稱八覽,其名取天斟萬物而聖人覽之意,其宗旨在考察天地萬物,確立為政之本。論部六卷,稱六論,其名取權衡評定而立規之意,其宗旨在確立君臣士子立身持節之準則。紀部十二卷,其名取綱紀四方梳理國務之意,以春生、夏長、秋收、冬藏四季十二個月為十二紀,曆數每月當為之政事;其宗旨在於按月劃定國事綱目,以明輕重緩急。全部書文史論兼采,以論為綱,以史為鑒,以各國史書與士子見聞作為例證,有理有據,堪稱煌煌雄辯。目下書文全部完畢,未定而最需斟酌者,便是書名。”
“你便說,擬定書名為何?”
“《呂氏春秋》!”
“噢?”呂不韋顯然感到意外,“因由何在?”
“此書乃文信侯為治國立道,宗旨與孔子《春秋》同。”
呂不韋接過長卷一陣端詳,斷然道:“也好!既是老夫擔綱,便是《呂氏春秋》了!”李斯一拱手道:“然則,在下尚有一言。李斯素聞文信侯學問博而雜,編纂此等史論兼采之書正當其長。文信侯若能對書文逐一校訂,則此書神韻自生也!”呂不韋不禁喟然一歎:“李斯嗬,老夫本無學術,不意一縷之思竟化做了如此一部大書,人為乎!天意乎!當年本為化秦之念也,然今日時勢,老夫當真不知如何處置它了!”看著呂不韋痛楚的神色,李斯不禁感慨中來:“文信侯何難也!李斯一謀,願公納之。”
“噢?足下但說!”
“公諸於世,任人評說。”李斯驀然念及呂不韋對自己的倚重讚賞,知遇之心頓起,竟有些動情了,“我師荀子《解蔽篇》雲:宣而成,隱而敗。《呂氏春秋》但能公然流傳天下,便是為天地立心,為庶民立命,化秦小矣,當化天下!”
“好見識!”久違的爽朗笑聲噴湧而生,呂不韋大為振奮,“宣而成,隱而敗。老荀子何其明徹也!容老夫思謀妥善之法,教天下人人讀得《呂氏春秋》。果然如此,呂不韋雖死何憾矣!”。
[第四部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