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1 / 3)

陳宮的子夜伴隨更聲而來,這將是我在人世度過的最後一個月夜。

冰窖中放置的桐木琴琴麵已凝出霜燼,我坐在琴台前,身上裹了蘇儀帶給的白狐裘,趁著隨子夜到來而滅掉的第一盞燭光,輕聲吟響那則自鮫珠縫入痊繞於意識的咒語。

我總以為自己不至於要用到它,那些修習華胥引而又沒有好下場的前輩們。

知道他們的最後一曲都是為自己而奏,且大多彈奏的正是這首子午華胥調。

編織了太多美夢,終有一日會忍不住將自己困於其中,這是人之貪欲,我不是為自己,卻也有不可言說的祈望,執著存在於心。

幽幽琴音隨著咒語停歇緩緩響起,漆黑的冰窖中陡然光芒大盛,天旋地轉一道白影驀然出現在眼前,手在刹那間被握住,耳畔響起一聲清越的虎嘯,一瞬便猜到這個人是誰,待整個人都被卷入子午華胥調織出的幻境,雙腳著時,抬頭果然見君瑋凝重皺眉的臉,低頭則是半趴在腳邊埋著腦袋發暈的袁。

我有一瞬間不知該說什麼。他將頭偏向一邊:“你想要做什麼,我都聽蘇儀。你不要怪她,是我逼她的。”頓了一會兒,微微垂頭看著我,“父親和我一直在找你,若是你開心,當然不必來找我,可你不開心的時候,阿拂,為什麼也不來找我呢?”

我蹲下來拍拍小黃的頭:“君師父還好吧?聽說慕言並沒有為難他。”想了想。盡量用輕鬆的語氣講給他聽,“大約你也曉得的,這是我最後的時日了,其實你們應該當作我已經死掉了,自我重生的那一天開始,大家就知道,這一天總會到來的不是麼?但我想用這所剩無幾的性命最後幹一件有意義的事,你是來阻止我的嗎?”

小黃終於暈得差不多,縮著頭蹭了蹭我的手,它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頭上傳來君瑋沙啞的嗓音:“不,我是來幫你的。”

我震驚得瞪大眼睛,卻不是因為他的話,良久,聽到自己顫抖道:“君瑋你扶一扶我,我腳麻,站不起來了。”

鼻尖傳來淡淡的月下香,那是他衣服熏染的香氣,許久不曾聞到過的馨香。

我居然,恢複知覺了?

呼出的氣息散到空氣中,凝成淡淡的白霧,小黃的牙齒在我手指上嗑出一個出血的牙印,疼得人眉毛眼睛都擰成一堆。我終於敢相信,自己是真的恢複了知覺。

君瑋遞給我一麵鏡子,銅鏡中映出光滑的額頭,額上那道令人煩惱的傷疤竟然也不見了,就像是回到十七歲時最好的年華,那是我最好看的時候。

這是,我最好看的時候。

一直以來,我都想讓慕言看看這樣的我。果然是以性命為代價奏出的子午華胥調,竟然還有令人在不屬於自己的夢境中一償夙願的功用,這性命,真是交換得一點都不冤。

君瑋看我吃驚又開心的模樣,覺得既然這樣,那麼我們首先應該去酒樓吃頓好吃的慶祝一下。雖然是個令人不忍心拒絕的提議,況且小黃一聽說要去酒樓立刻興奮得原地轉圈圈,但我還是掙紮著拒絕掉:“時間不多,還是先去找慕言吧。”

他皺眉看了我一眼,用一句話就將我說服:“在這個幻境裏,你已經是個大活人,不像從前吃不吃東西都無所謂。事到如今,你這樣不吃點東西怎麼有力氣去找他?”

幸好所處之處不是什麼荒郊野嶺,跟著君瑋,不久便到一處酒樓。能夠再次像個活人行走世間,雖然隻是幻境,總比從前半死不活的好。

頭上微有落雨,滴滴打進河心,漾開圈圈漣漪,冬日蒙蒙的天空就倒映在清清河水裏。河邊即是酒樓。腹中一陣饑餓,兩步邁入大門,正打算挑個好位置,視線掃到臨窗的一桌,驀然無法移動。

軒窗開得老大,擋光的竹簾收上去,一束白梅顫巍巍探進窗內,斜斜開在四方桌上。白梅旁一盞青瓷酒壺,梅色映襯下瓷釉青翠欲滴,手執瓷壺正欲倒酒的男子一襲玄青的錦袍,鼻梁上方是一柄銀色麵具。

慕言,想不到我們竟會在此相見。

他並未抬頭,似乎正側耳傾聽正對麵的白衣男子說什麼,因是背對,隻能看到那人手中摩挲的一隻黑玉手鐲。

我愣了愣,看來與他同行這人是公儀斐。君瑋大約也看到此等場景,但他怎麼能知道那人是慕言,隻是推著我往裏間走。小二迎上來,殷勤笑道:“下麵已沒什麼位子了,二位客官樓上請。”

我卻邁不動腳步。窗旁的慕言微微偏了頭,視線終於轉過來,卻沒有在我身上停頓。我抓住小二急急問:“小二哥可知今年是什麼年號?”已到二樓轉角處,小二撓頭道:“莊公二十三年呀。”

莊公。沒記錯的話,此時天下應隻有一位莊公,便是黎莊公。黎莊公二十三年,這是我十六歲,正是和慕言在雁回山相遇兩年。那方才的淡淡一瞥。他到底是認出我來但覺得沒必要打招呼,還是壓根就沒有認出我來呢?

二樓坐定,本以為搞清楚所處何時何地,會至少留點緩衝時間供我從長計議,沒想到相遇如此突然。

我低著頭默默思考一會兒,覺得為避免重蹈覆轍,要做的事隻有一件,就是讓慕言快點愛上我。這夢境可以永存,我卻不能永存,事實上現實中還有幾月可活,夢境裏我仍隻有那幾月壽命。若是這幾個月裏慕言無法愛上我。終於衛國還是滅國,終於我還是殉國,這夢境絲毫不能改變,那我又何必以三月壽命換給他一個子午華胥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