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到半夜,外頭有人劈裏啪啦拍門。
我因有些認床,睡得不沉,聽他拍了一會兒,便起身披了件外袍去應門。
門外頭涼幽幽的星光底下,卻是奈奈一雙眼熬得通紅地端立在我跟前,手中抱著沉睡的團子。一見著我,糾結在一處的眉梢舒展不少,急急道:“上神昨日說小殿下三更便能醒轉來,如今已過了三更了,小殿下卻仍沒醒的征兆,反倒是小臉越來越紅,小婢急得很,也沒別的法子,才來驚動上神……”
瞌睡瞬時醒了一半,奈奈進屋點了燭火,我將團子抱到床上從頭到腳摸了一遍,心中才總算寬慰。
小娃娃的酒量自然淺,我沒料到的是團子的酒量竟淺到了這樣一個鬼斧神工的地步。瞧著奈奈仍是焦急,遂與她安撫一笑道:“等閑的小娃娃被果酒醉倒,確然三更便醒得過來,但這回倒是我低估了團子,照他這勢頭,大約是要睡到明天早上的。他這一張臉變得紅撲紅撲,是個好征兆,正是酒意漸漸地發出來,你不必憂心。”
奈奈明顯鬆了一口氣。
我瞧著她那一雙通紅的眼睛,心中一動,道:“你該不會自抱了團子回來,便一直沒合過眼罷?”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本上神是位體恤下情的上神,自然不願見奈奈這等好姑娘下半夜也合不了眼,遂將團子身上的小衣裳扒拉下來,用雲被裹了,推進床裏側,與奈奈謙和一笑道:“我時不時地再渡他些仙氣,管保明日起來便又是一個活蹦亂跳的團子,但小娃娃飲了酒,酒醒了須得喝些燉得稠稠的稀粥,你先回去睡一睡,養足精神,明清早好生燉些粥端過來。”
奈奈躊躇了一會兒,道:“但小殿下若是擾了上神安歇……”
我伸手拍了拍團子的臉道:“你看他如今睡得這樣,便是將他團起來滾一滾,直滾到他的慶雲殿,他也不大曉得,哪裏能擾得了我的安歇。”
奈奈撲哧一笑,矮下身子與我福了一福,又吹熄了蠟燭,才恭順地退出去。
團子雖沒什麼大礙,但臉上身上不停歇地發汗,麵上看起來是睡得沉,實則怕有些難受。我便打來一盆水,施了術法將整間屋子都弄得暖和些,揭開他身上的雲被,將他剝得光溜溜的,隔半盞茶便為他擦一擦身子。從四更天一直折騰到昴日星君出門當值。
這一夜,豈是擾了我的安歇。我在心中唏噓了兩聲,將衣裳一件一件給團子穿好,才曉得帶孩子的不易,對夜華的欽佩便又止不住地唰唰唰蹭上去兩三分。
奈奈送粥過來時,我正幫團子收拾完畢,尚未將地上的水盆端出去。
奈奈默默瞧了瞧地上的水盆,愣了片刻,蹲下來將那盆中的白帕子擰起來,又把水端出去倒了。
她推門回來時我正洗刷完了,在嚐她做的粥。這粥做得很爽口,怕小孩子挑口,還放了糖,做的是一碗甜粥。我昨夜令她回去做一碗粥來,本是找的一個借口,那時我自然曉得,團子今日並不會早早地醒過來。本上神忒英明,團子今日也確然爭了氣,並未那麼早醒過來,便自然夠不上來受用這碗爽口的甜粥。
我悵然地望著這一碗粥。
倘若粥也能有意念,我麵前的這一碗,想著自己辛辛苦苦地在鍋子裏翻來覆去被燉了那麼久,好不容易熬到出鍋盛盤,卻隻能空待涼去,等得個被倒掉的下場,該有多麼的悲戚哀怨。
想到這裏,我唏噓了兩聲。
奈奈抿嘴一笑道:“小殿下尚未醒過來,這粥放涼了也不好,上神還未用早膳罷,若不嫌棄,且請上神嚐一嚐小婢的手藝。”
既是她殷勤在先,麵子上推辭兩番後,我便嗬嗬笑著受了。
將將把一碗粥喝完,昨日伺候我下水的十八個仙娥已浩浩蕩蕩地來到了我暫住的這方院子跟前,領頭的兩個手中各捧了備著早膳的食盤,另外的十六個仍是端的花果酒水之類。我在心中歎了兩歎,果真是天界氣度,靈寶天尊待客忒厚道,忒周全。
我已用了早飯,本欲令領頭那兩個仙娥將那裝早膳的食盤撤回去,卻見著那食盤中放的大多是糕點之類,團子睡了一夜零半日,醒來正好可以墊一墊肚子,便轉念令她兩個將食盤放下了。隻留了奈奈在房中守著團子,我隨著這一溜水靈靈的仙娥們仍去靈寶天尊那汪天泉裏泡著。
九重天上的路,甚多奇石假山點綴,這些山石長得巨大又綿延,瞧著雖得趣,走起來卻不大方便。有些路,原本是很寬敞的大道,中間放一副綿長的巨石,生生便將大道一分為二劈成兩條小徑。
倘若走這樣的路,便有些講究,萬萬說不得別人的是非八卦,否則石頭的另一邊,正立著此件八卦的事主,便不大好了。倘若這八卦的事主還是個厲害且小心眼的事主,便更不好了。
如此,眼下與我隻隔了一道石頭的兩個不知在何處當差的小仙娥,實在要感激本上神寬宏大度,不是個小心眼的事主,若今日她二人遇上的是司命星君,嘖嘖嘖。
起初我停下腳步,不過是因這兩個背地裏議人八卦的小仙娥提到了謬清公主。
昨夜我沒等夜華料理出個結果便回屋歇了,雖覺得那謬清同素錦鬧的過程挺沒意思,可對這個結果,還是頗感興趣的。這正如看一個戲本子,雖才看到一半,便猜得著過程和結果了,另一半過程當然可以略去不看,可終究還是要將這個結果翻一翻,看看自己當初是猜得對,還是不對。現下,我揣的就正正是這樣的心情。
兩個當值偷懶的小仙娥其中一個道:“那西海上來的謬清,我當初一見她,便曉得她是個不安分的,昨夜果然出事了。”
另一個道:“也不知她到底犯了什麼事,我去問昨夜替君上當值的紅鴛姐姐,她怎麼也不願說,還將我罵了一頓。”
前一個又道:“想來是樁很見不得人的事,才將君上引得一定要將那謬清趕下西海去。卻聽說昨夜我們娘娘還去為那謬清求了情,在君上的書房裏跪了半夜。”
後一個感歎了一聲道:“娘娘這又是何必。不過話說回來,我們娘娘真是位萬中無一的娘娘,人長得美,性子也和順,卻不知君上為什麼從來瞧不上她。我分到娘娘殿中以來,還從未見君上來探過一回娘娘。便是上回北海那條巴蛇養出來的那位不像樣的少爺攪出來那樣一樁不像樣的事,天君都震怒了的,卻聽說雪燭姐姐奔去書房將這事報給君上時,君上連眼皮也沒抬。”
前一個同感歎道:“雖說這不是我們做婢子的該計較的,可娘娘畢竟是君上的側妃,君上卻像洗梧宮中根本沒住著娘娘這個人似的,忒涼薄了些。娘娘不容易,真是不容易。”
後一個再道:“君上如今是被青丘的那位九尾狐的上神迷了魂道,我聽說九尾狐這個仙族是慣於迷惑人的。那位上神將來還會是君上的正妃。如今她同君上還未成婚,已將君上纏得這樣緊了。不知成了婚後卻是番什麼樣的形容。幾個月前君上就被她纏得一直駐在青丘,娘娘怕君上耽於私情而將手上的正事荒廢了,特特著了輕畫姐姐去青丘好意提點,卻不想一番苦心,倒被轟了回來。”
前一個便亦感歎道:“哎,我們娘娘這樣善良慈悲,將來怕要吃青丘那位上神的許多苦頭。”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與我同站在石頭這一邊的十八個仙娥皆屏住了呼吸,領頭的兩個便要穿過那石頭去。
我將折扇抬起來擋了一擋。兩個仙娥惴惴看了我一眼,我朝他們和藹一笑。
隔壁那兩個小仙娥興致正高,那一默自然隻是短暫的一默,想必她們都在那一默中為素錦深深地感懷了一番。我因也經曆過她們這樣的青蔥歲月,料想她們在這個過渡之後,探討的必然要是我這個慣於迷惑人的九尾白狐了。
活了這麼多年果然不是白活的。其中的一個小仙娥當真道:“你可聽說,青丘的那位上神,像是已有十四萬歲了。”
另一個驚訝道:“竟有十四萬歲了,這這這,這不是老太婆了麼?足足比君上年長了九萬歲,都可以做君上的奶奶了。她的臉皮竟能這麼厚,雖說是同君上有過婚約的,但以這樣的歲數霸著君上,也有點太那個了。”
前一個讚同道:“是啊是啊,老不知羞的,定是用術法迷惑了君上罷。哎,隻希望君上早日看清這位上神的麵目,明白我們娘娘對他的一番癡心,回到娘娘的身邊來。”
這個話基本上算是總結了,想必她們這場是非已擺談得盡興。
原本不過想聽一個謬清的八卦,卻不料遇上那素錦側妃的婢女在背後將我編排一通。他們這一番話說得何其毒辣,若我還是當年昆侖虛上的小十七,定要將他們修理得爹媽都認不出來。虧得清修了七萬年,如今我已進入了忘我無我,看世間事譬如看那天邊浮雲的上乘之境,自是不與他們計較,隻招了那方才想要穿出石頭去的兩個領頭仙額,掩著扇子低聲問道:“我依稀仿佛記得,天界立的規矩裏,有一條是不能妄議上神的?”
兩個仙娥愣了愣,點頭稱是,又一致地趕緊道:“這兩個宮娥太不像話,累上神動怒,小婢們自然要報上司部,將她兩個懲戒一番,立一立規矩的。”
我咳了一咳,道:“動怒倒沒有,隻是偶爾聽得這樣的話,不大順耳罷了。”遂合起扇子拍了拍她們的肩膀,慈愛道:“話雖這麼說,你兩個方才也忒莽撞了,說人是非這樣的事,最忌諱的就是中途被人撞破。可想而之,你們方才若真穿過石頭去,卻叫那一雙小仙娥多麼羞澀,多麼尷尬。既然她們這個行為違了天界的規矩,遲早要受些懲戒,倒不如讓她們說個歡暢。她們說歡暢了,你們便也能占個理罰得歡暢些嘛。天宮這麼大,總還是要叫人曉得,立的規矩不是單立在那裏當擺設的,是不是?不過話說回來,後宮裏最忌諱熱鬧,這雙小仙娥性子忒活潑了些,倒不大適合當這份差了,你們挑揀挑揀,另為他們謀個合宜的差事罷。”
兩個仙娥十分受教,連連點頭稱是。
他們自去執天界的法度去了。後麵的十六個仙娥仍跟著我。
今日泡在這天泉裏,因沒有團子在一旁戲水,令我覺得有些無趣。
隨伺的十六個仙娥中,有兩個擅音律的,抱了琵琶在一旁撥了個把時辰,令我打發了些時間。可她們再撥得好,如何比得上當年掌樂的墨淵。初聽著還覺新鮮,聽多了卻也乏味,順勢打發她們將琵琶收了。
繼續泡了片刻,泡得很空虛。便穿了衣裳,令那十六個仙娥暫守在原地,我先回一攬芳華的院子挑幾本書帶過來,屆時邊泡邊看,再打發一些時間。
方走到一攬芳華的大門口,正預備推門,那門卻猛地從裏打開。夜華一手抱著沉睡的團子,一手握著門沿,見著我,愣了一愣,斂起一雙眉頭來。
東海水晶宮初見夜華時,我便曉得他不大親切,乃是個冷漠的少年。隻是同我相交以來,他幾乎從不在我麵前作出冷漠的形容,時時都笑得春風拂麵,便有些使我忘了他本性其實算得冷漠了。此時他臉上的這個形容,令我抖地一凜。
他一雙眸子暗了暗,半晌,沉沉道:“阿離像是喝醉了,我探了探,他從昨下午到現在竟一直未醒過,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