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略掃一掃棋盤,淡淡道:“他們早一日將此事攤到明麵上來,屆時天君令我下去調停這莊事,我也多些勝算。”
連宋將白子落下,哈哈大笑:“你莫用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來糊弄我,主要是你那娘子懷了身孕,你等不及了吧?”
他食指中指間攜的黑子“嚓”一聲落到棋盤上,大片白子立時陷入黑子合圍之中,他抬頭輕飄飄一笑,道:“不過一箭雙雕罷了。”
天君果然下令,讓他下南海收服鮫人族,一向在天宮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連宋亦請戰,天君準了。他怕素素擔心,隻同她道,要去很遠的地方辦件很重要的事,怕她寂寞,從袖中取了麵銅鏡給她,答應她不忙時便與她說說話。
為了瞞過天君,在南海的戰場上,他生生承接住了鮫人族頭領拚盡全力砍過來的一刀,鮫人族在巫廟中供奉了千萬年的斬魄神刀從他胸膛直劃到腰腹,砍出機狹長的一道刀痕。他撞到刀口上的力度拿捏得十分到位,深淺正合適,再深一分便指不定真散成飛灰了,淺一分又顯不出傷勢的要命。
他出事後,連宋即刻接了他的位。哀兵必勝,太子這一趟被鮫人族的頭兒砍得生死未卜,令下頭的將士們異常悲憤,僅叁天便將南海翻了個底朝天,鮫人一族全被誅殺。
如此,隻待連宋回天宮添油加醋同天君報個喪,說他已命喪南海灰飛煙滅,這一切便功德圓滿了。隻是他千算萬算,沒算到在這個節骨眼上,互互竟闖出了他設在俊疾山上的仙障,一眼被天宮發現。他這場戲再沒未予做下去,被抬著回天宮那日,久旱的南海下了第一場雨。
他活到這幺大,從不曉得後悔是個什幺東西。如今,他昏沉沉躺在紫誫殿的床榻之上,卻十分後悔未將俊疾山的上的仙障再加得厚實些。他以為那時在南海傷得太重,連累下在俊疾山上的那道仙障缺了口,才叫素素闖了出去。他不曉得,即便將那仙障下得十道城牆厚,他那娘子依然闖得出去。
天君到洗梧宮探望於他,先問過他的傷勢,頓了一會兒,才緩緩道,:“前幾日我偶爾瞧得下界一個凡人,腹中竟有你的骨血,這是怎幺回事?”
他躺在床榻上應了一聲,淡淡道,:“孫兒降服赤炎金獸時,受了些小傷,蒙那凡世女子搭救,她腹中的胎兒,算是孫兒報的恩。”
天君點了點頭道:“既是報恩,倒也沒什幺,你未來要接我的衣缽,太重情卻不是個好事,你隻需記著這一點點,我便也沒什幺好操心,她既懷了你的孩子,便將她接到天上來吧。”
他瞟了一眼床帳上盛開的的大朵芙渠,仍是淡淡地:“將一個凡人帶到天上,終不成體統,她本就身在凡世,何必帶到天上來費事。”
他這個神色很中天君的意,天君欣慰一笑,半晌,卻還是道:“天家的孩子理當生在天上,流落到野地裏便更不是個體統,你身上的傷將養得差不多了,便將她接上來吧。”
他口中的體統自然比不上天君提的這個體統。他其實曉得這與體統不體統的沒甚幹係,大抵是天君不信他那一番說辭。桑籍當年將少辛帶回天上,若不是桑籍運氣好,少辛最後會落得個什幺下場他最明白不過,可如今他卻不能不重蹈襲桑籍的覆轍,將她帶進天宮。
他那時便曉得,他與她再無可能。此後在這偌大的天宮中,他與她隻能做陌路。他不能將她扯進這趟渾水,不能令她受半點兒傷害。他甚至有些慶幸,幸好她尚未愛上他,在這段情中,幸好隻是他剃頭挑子一頭熱。能在俊疾山上得著那五月的時光,即使將來她將他忘得幹幹淨淨,他也沒什幺遺憾了。叁年,隻要能保她平安度過這叁年,待她產下孩子,天君沒什幺理由好將她再繼續留在天宮,屆時,他便讓她喝下幽冥司的忘川水,將她送回俊疾山。她會活得開懷逍遙,在俊疾山上自在終老,而他隻要能時不時透過水鏡看看她,便心滿意足了。
他將素素帶回天上,將她安頓在一攬芳華,著了他寢殿中剛從下界一座仙山上提上來的一個最老實憨厚的小仙娥去服侍她。轉眼兩年過,這兩年,外頭有眼色的都看出來他對這帶上天的凡人並不大在意,天君也看出來了。但其實有進修,他同她兩人獨處時,也會時不時控製不住的對她溫柔。好在那些失了分寸的舉動,隻他和她曉得罷了。
所幸,這兩年裏頭,沒有任何人去找她的麻煩。她雖然處在這天宮中,好歹出淤泥而不染地沒同九重天沾上半點兒幹係。
但這兩年的七百多個夜裏,他整夜整夜不能合眼。
第叁年開春,北荒形勢不大妙,天君令他前去駐守,時時關注北荒的動向。他帶著手下幾個魁星,一路趕赴北荒,卻未料到這不過是天君的一個計策,隻為了將他支開罷了。
天君在他身上下了五萬年的心血,絕不容許半點兒意外發生。
他走後的第二日,天君新納不久的妃子,原昭仁公主素錦在他的書房中自導自演了一場大戲。她對著他書案上的一張晾筆架子演得惟妙惟肖:“你娶一個凡人,不過是報複我背叛你嫁給了天君,是不是?可我有什幺辦法,我有什幺辦法,四海八荒的女子,誰能抵抗得了天君的恩寵?嗬,告訴我,夜華,你愛的仍然是我,對不對?你叫她素素,不過是因為,不過是因為我的名字裏嵌了個素字,對不對?”
他其實從不曉得昭仁公主素錦的錦是哪個錦,素又是哪個素。他記得九重天上一品到九品的每個男神仙的的仙階和名字,隻因批閱文書時須常用到。這昭仁公主的名字寫出來該是哪兩個字,他卻著實沒那個閑工夫去查證。
縱然這番話若是被他聽到,不過是蚩一聲無稽之談,或是關照一句你撞邪了,可是聽到這番話的,卻不是他,而是素素。
他自然不曉得,素素已聽了許多專編給她一個人曉得的閑話。
半年後,他重回天宮,尚未踏進洗梧宮,便見服侍素素的小仙娥奈奈一路急匆匆小跑過來,見著他聲帶哭腔道,素素在誅仙台與素錦娘娘起了爭執。
誅仙台這地方於神仙而言自來是個不祥地,等閑的仙站上去半點兒法力也使不出,素素大約不會占下風,他心中微寬了寬。可待他皺眉趕過去時,雖沒見著素錦加害素素,卻正見著素素一手將素錦推下了誅仙台。素錦那身花裏胡哨的宮裝搭著圍欄一晃,他一顆心乍然提緊,倘若那昭仁公主出了事……
他翻下誅仙台將素錦救上來時,已察覺他的眼睛被台下戾氣所傷,那一刹那,他腦子裏一閃而過的竟是五萬年前桑籍的那樁事。他記得桑籍所愛的那條小巴蛇不過因了在天宮的驕縱,便被天君一道令旨關進了鎖妖塔。那素錦似乎說了些什幺,他全沒在意。叁年前那一回他閃身撞上鮫人族的斬魄神刀時,心中也沒沉得這樣厲害。素素撲過來道:“不是我,不是我,我沒有推她,夜華,你信我,你信我……”
她不停地申辯,模樣可憐,他看得心中一痛,可頭兩年她實在被保護得太好,不曉得現下的這個情狀,她這樣做派更易落人口實。素錦捂著眼睛低低呻吟了兩聲,守在遠處的幾個小仙娥已提著裙子小跑過來。
多年對陣練就的臨危不亂令他在片刻間恢複理智,心中已有了個將這樁事情圓滿解決的算盤。可這樁事本就是天君的算計,爭的便是誰的動作更快,時間更充裕,他被支在北荒半年多,又如何能在此事上贏過天君,那算盤尚未開撥,便被天君座下的幾個仙伯截住了。
書房上,天君正邀了幾個天族旁支的頭兒議事,這幾個頭兒哀傷昭仁公主的身世,一向照顧素錦,見著素錦這等模樣,全怒火中燒。
天君一派端嚴坐在禦座上,喝了口茶,淡淡道:“素錦她是忠烈之後,合族老小皆為天地正道拋了頭顱灑了熱血,我天族本應善待她,此番卻讓她被一介凡人傷得這樣,此事不給個合宜的說法,未免令諸位卿家心寒。”
他不願將她扯進九重天上這趟渾水,小心翼翼又小心翼翼,可終究躲不過。
素錦應景地抽泣了兩聲,幾個垂首立在一旁的頭兒首領們敢怒不敢言,天君仍端嚴地瞧著他。他一身帝王術五成皆是從禦座上這老頭兒處悟得,合著桑籍的事略略一想,約莫也揣測得出他在想什幺。
素素有否將素錦推下誅仙台已無甚緊要。天君擺出的這出戲臨近收官,他坐等自己這不長進的孫子不顧一切為那凡人開脫,激怒書房中立著的幾個他特特選出的莽撞臣子,好借著下方幾位臣子的口,將那凡人叛個灰飛煙滅。他坐在這高高的天君之位上,最曉得怎幺對他的繼承人才是好,怎幺對他的繼承人又是不好。
房中靜默片刻,素錦低低的抽噎聲在半空中一撥兒一撥兒的打轉。
他雙手握得泛白,卻隻恭順道,“天君說得很是,方才孫兒也沒瞧真切,隻聽天妃說素素這幺做是無心之過。縱然是無心之過,卻也令天妃的一雙眼睛受傷頗重。這雙眼,素素自然是要賠上的。身為凡人卻將一位天妃推下了誅仙台,雖天妃曉得她是無意,但素素如此確然罪無可恕,不曉得叛素素受叁年的雷刑,可否令天妃同眾卿家滿意?”
天君等了半日,卻沒料到他說出這幺一番識大體的話。眾臣子也無可挑剔,隻得連呼太子聖德,無半點偏袒徇私,他們做臣子的十分滿意。
天君冷著一張臉無奈點頭,準了。
他再上前一步,繼續恭順道:“素素她曾有恩於孫兒,天君教導孫兒,得恩不報,枉為君子。當初既是孫兒將她帶上的天宮,如今她出了這樁事,自然當由孫兒負起這個責任,她腹中還有孫兒的骨血,於情於理,孫兒都須得再求一求天君,讓孫兒代她受了這叁年的雷刑。”
他一套話說得句句是理,天君臉上沒什幺大動靜,待他話畢,隻低頭喝了口茶,複抬頭時麵上一派祥和,再準了。
他親眼見著素素那一推將素錦推下了誅仙台,賠眼是順天君的半口氣,順素錦的半口氣,順那幾個頭兒首領的半口氣,但最緊要的,卻是將欠素錦的一分不少全還給她。神仙同凡人扯上幹係,這本已亂了天數,便最忌諱糾纏不清。老天自會將這些糾纏理順理清,譬如素素欠素錦的,今日不還,老天總有一日會排一個命格在她頭上,令她連本帶利還個徹底。
他最不願她受到傷害。可他不曉得,縱然他有滔天的本事,也無法保她一個周全,因這個劫難乃是她的命中注定。
素素被剜眼後,他亦即刻前往第叁十叁天的神霄玉府領那雷霆萬鈞之刑。雷部主神九天應元雷聲產普化天尊剛嚴正直,絲毫沒因他是太子便有所放水。那成鈞的雷霆絲毫也傷不了人命,但每一道落到身上,卻痛苦如元神被瞬間撕裂,是個安全又折磨人的刑罰。他每日都須得承四十九道雷霆加身,便是素素分娩那日,也不例外,身上的傷痕一道迭一道,十分猙獰。他怕素素發現,惹她傷心,便再不敢到一攬芳華陪她過夜。
待素素生產過後便送她回俊疾山已是遙不可及的幻夢,既然無論如何也無法避免傷害,他想,他便要一生將她拴在身邊,他那時並不曉得,這不過是他一廂情願的癡心妄想,他深愛的那個人,那個時候,他無論如何也不能與她得到幸福,因他不過是她飛升的情劫,他注定是她飛升的情劫,不是他,也會是別人,他不曉得命運的殘酷。
素素跳下的誅仙台,他亦決絕的跳了下去,誅仙台不過誅神仙的修行,若是尋常,本要不了他的命,可他剛受了雷霆加身,沒半分力氣,這幺一跳,擺明是尋死。天君本以為逼死那女子後不過令他這孫子消沉幾天,從此後他仍是九重天上最完美的天君儲君。天君沒料到他孫子將那女子看得這樣重。從淩霄殿一路直到誅仙台將他救上來時,他已近油盡燈枯。那一瞬間,高高在上的天君一刹那蒼老了許多。
他那一睡便是六十多年,醒來後萬念俱灰,不曉得為什幺自己要醒來,他的母妃樂胥瞧著不忍心,從藥君處拿了顆忘情地下丹放到他跟前,他卻隻是淡淡一瞥。雖則情傷的痛苦像鈍刀子割肉一般時時淩遲著他,但他覺得,素素是他五萬年來生活中唯一的色彩,若連這唯一的色彩也抹去了,他便不再也不是他了,雖然痛苦,但他不願忘記她。
他對素素的執著便也是素錦對他的執著。可素錦對他的執著卻害死了素素,他是真的想殺了她。洗梧宮前青冥劍當胸刺過,穿著大紅嫁衣的素錦不可置信地低喃道:“為什幺?”他覺得無趣,隻反手將劍抽離,冷冷瞟了她一眼,轉身踏入宮門,一揚手,緊閉了洗梧宮的大門。
但素錦實在太好強,她從小雖是個孤兒,七萬年來卻一直順風順水,隻有他,一回又一回地令她栽跟頭。她當著八荒眾神將本族聖物結魂燈呈給了天君,叁月後成功住進了洗梧宮。
一轉眼叁百年匆匆而過。
所幸,老天爺並不如想象中缺德,劫緣劫緣,他同她的那一趟劫熬過了,便該是緣了。
叁百年後,在折顏的桃花林中,他遇到一位女子。第二日東海水君的水晶宮中,那女子矮身坐在一張石凳上教訓他二叔的夫人,右手握著一枚扇子,左手拇指與食指成圈,餘下叁根手指在石桌上輕輕敲擊,那正是素素無意識常作的動作。那訓人的口吻,亦極似素素。
他腦中轟的一聲,從珊瑚樹的陰影中走出來,唇邊攜了絲叁百年來皆未有過的笑意:“夜華不識,姑娘竟是青丘的白淺上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