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事梳理半日,發現所擔憂者大多是場虛驚,也沒有什麼緊要事候著自己,鳳九一顆心漸漸地釋然。
她慶幸自己是個膽大的仙,尋常女子不幸掉入這麼個地方,觸上這麼個黴頭,前途未卜回首無路,且是孤單一人,恐早已怕得涕淚漣漣。
她雖然也有片刻驚慌,但驚慌片刻後,倒是能立刻想開。既來之則安之,來都來了,暫且就這麼安住罷。掉進這個地方,估摸沒有什麼人曉得,也不用指望誰來相救。如此,倒是淡定了。
命裏若有這個劫數,躲也無處躲,命裏若無這個劫數,遲早有機緣令自己找到殼子走出這個地方。急,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況且這個阿蘭若一看就身在富貴家,也虧不了自己什麼,當是來此度個小假,鬆快鬆快心胸。這個倒比借著九歌的身份住在梵音穀,時時還需考慮銀錢之事強些。
如此,還是自己賺了。
凡人有句詩怎麼說的來著?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螻蟻一般繁忙度日的凡人中,也有具大智慧的。此話說得正是。
過著阿蘭若的人生,演著阿蘭若這個角兒,將鳳九這個身份全數拋開,幾日下來,倒是過得挺舒心灑脫。
隻除了一件,關乎蛇。
據仆婢的提說和鳳九自己的揣測,阿蘭若衣食住行的諸般習性,同她一向其實沒有什麼不同,不用刻意模仿,她還高興了一場。
沒承想幾日後,兩個青衣小侍卻抬著條碗口粗的青蟒到她的麵前,規規矩矩地請示她:“殿下近日沒有召見青殿,青殿已怒得吞了三頭牛,奴們想著青殿思念殿下,特帶青殿來見見殿下。今日天風和暖,不知殿下要不要帶青殿出去散一散步?”當是時,鳳九瞧著三丈多長在她跟前噝噝吐著芯子的青殿,腦袋一暈,咕咚一聲,就從椅子上栽了下去。
阿蘭若因幼時被她娘親丟進蛇窩裏頭養大,對蛇蟻一類,最是親近。聽說這個青殿,就是她小時候救的一條小青蛇,當成親弟弟養著,取個名字叫阿青。宮裏頭上到伺候上君的上侍,下到打理雜務的小奴仆,一應地尊稱這條長蟲一聲青殿。
“宮裏頭”三個字,說明阿蘭若是個公主,上君這個稱謂,乃是比翼鳥對他們頭兒的敬稱,說明阿蘭若是比翼鳥一族的公主。扮個公主於鳳九而言,不是什麼難事,但扮個熱愛長蟲的公主……她那日從驚嚇中醒來,思及此事,不及半炷香又暈了過去。
懼蛇,是她不得不跨過去的一道坎。跨得過,她就是世人眼中如假包換的阿蘭若公主,可日日摸魚捉蟹享她的清福。跨不過,遲早被人揪出她是個冒牌貨,落一個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鳳九茫然地想了三日對策。第三日午時,靈光一閃,憶及小時候自己厭食紅蘿卜,姑姑在青丘大開紅蘿卜宴,整治她連吃十日,很有效果。說不準這個法子,此番可以用用。
又三日後,王都老字號酒樓醉裏仙二層,最靠裏的一個肅靜包間中,鳳九望著一桌的全蛇宴,端坐靜默。
桌子上杯疊杯盤疊盤,什麼清炒蛇蛋、椒鹽蛇條、生燜蛇肉、燉蛇湯,十來道菜從蛇兒子到蛇老子,一個都不落下。
離桌子幾步遠立了道屏風,屏風後頭擱了個嘔盆。
鳳九靜默半日,顫抖地提起筷子,一筷一口,一吞一嘔,幾十筷子下去,膽汁幾欲嘔出來方才罷休。自覺最後幾輪至少提筷子時手不抖了,也算個長進,凡事不可操之過急,需循序漸進,留明日再戰。慘白著臉推門而出,深一腳淺一腳移向樓口打道回府。
方才一道蛇羹,平心而論倒是鮮美。若是將青殿做成蛇羹,青殿那般宏巨的身量,不曉得能做多少盆。腦中驀然浮現出青殿吐芯長噝的威風麵容,一股蛇腥味自胃中直翻到喉嚨口,鳳九臉色一變,捂嘴大步向包間衝。
因轉身太過急切,未留神身後徐行了位白衣少女,衝撞之下白衣女子“呀”一聲,順著樓階直跌而下。
鳳九傻眼一望,一位正欲上樓的玄衣青年千鈞時刻抬手一攬,恰好將跌落的白衣女子接入懷中。
鳳九心中讚歎,好一個英雄救美。但英雄的麵目都沒看清,胃中又是一陣翻騰,趕緊撒開腳丫子朝包間中的嘔盆疾奔。
扶著嘔盆嘔了半日,方順過氣來。再推門時,步子都是飄的。恍惚地飄到樓梯口欲下樓,迎麵卻撞上一道冷肅的目光。
自古來英雄救美,又似這般的英雄救美,眾目睽睽下美人在懷,自然是四目相對,一眼兩眼,含情目裏定姻緣。但這個四目相對,須是英雄和美人四目相對,方是一段風流。
此刻,救人的英雄卻來和自己大眼瞪小眼,這是唱的哪一出?
鳳九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