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騰了這久,月亮已漸到天,段譽逕向西行,他雖不會武功,但年輕力壯,腳下也甚迅捷,走出十餘裏,已經到無量山峰的後山,隻聽得水聲淙淙,前麵有條山溪。他正感口渴,尋聲來到溪旁,月光下溪水清澈異常,剛伸手入溪,忽聽得遠處地下枯枝格的一響,跟著有兩人的腳步之聲,段譽忙俯伏溪邊,不敢稍動。
隻聽得一人道:“這裏有溪水,喝些水再走吧。”聲音有些熟悉,隨即想起,便是左穆的弟幹光豪,段譽更加不敢動彈。隻聽兩人走到溪水上遊,跟著便有掬水和飲水之聲。過了一會,幹光豪道:“葛師妹,咱們已脫險境,你走得累了,咱們歇一會兒再趕路。”一個女聲音嗯了一聲。溪邊悉率有聲,想是二人坐了下來。
隻聽那女道:“你料得定神農幫不會派人守在這裏嗎?”語音微微發顫,顯得甚是害怕。幹光豪安慰道:“你放心。這條山道再也隱僻不過,連我們東宗弟來過的人也不多,神農幫決計不會知道。”那女道:“你怎麼知道這條小路?”幹光豪道:“師父每隔五天,便帶眾弟來鑽研‘無量玉壁’上的秘奧,這麼多年下來,大夥兒盡是呆呆瞪著這塊大石頭,什麼也瞧不出來。師父老是說什麼‘成大功者,須得有恒心毅力’,又說什麼‘有誌者事竟成’。可是我實在瞧得忒膩了,有時假裝要大解,便出來到處亂走,才發見了這條小路。”
那女輕輕一笑,道:“原來你不用功,偷懶逃學。你眾同門之,該算你最沒恒心毅力了。”幹光豪笑道:“葛師妹,五年前劍湖宮比劍,我敗在你劍下之後……”那女道:“別再說你敗在我劍下。當時你假裝內力不濟,故意讓我,別人雖然瞧不出來,難道我自己也不知道?”
段譽聽到這裏,心道:“原來這女是無量劍西宗的。”
隻聽幹光豪道:“我一見你麵,心裏就發下了重誓,說什麼也要跟你終身廝守。幸好今日碰上了彩虹難逢的良機,神農幫突然來攻,又有兩個小狗男女帶了一隻毒貂來,鬧得劍湖宮人人手忙腳亂,咱們便乘機逃了出來,這不是有誌者事竟成嗎?”那女輕輕一笑,柔聲道:“我也是有誌者事竟成。”幹光豪道:“葛師妹,你待我這樣,我一生一世,永遠聽你的話。”從語音顯得喜不自勝。
那女歎了口氣,說道:“咱們這番背師私逃,武林是再也不能立足了,該當逃得越遠越好,總得找個十分隱僻的所在,悄悄躲將起來,別讓咱們師父與同門發見了蹤跡才好。想起來我實在害怕。”幹光豪道:“那也不用擔心了。我瞧這次神農幫有備而來,咱們東西兩宗,除了咱二人之外,隻怕誰也難逃毒手。”那女又歎了口氣,道:“但願如此。”
段譽隻聽得氣往上衝,尋思:“你們要結為夫婦,見師門有難,乘機自行逃走,那也罷了,怎地反盼望自己師長同門盡遭毒手,用心忒也狠毒。”想到他二人如此險狠,自己若給他們發覺,必定會給殺了滅口,當下更是連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
那女道:“這‘無量玉壁’到底有什麼希奇古怪,你們在這裏已住了十年,難道當真連半點端倪也瞧不出嗎?”
幹光豪道:“咱們是一家人了,我怎麼還會瞞你?師父說,許多年之前,那時是我太師父當東宗掌門。他在月明之夜,常見到壁上出現舞劍的人影,有時是男,有時是女,有時更是男女對使,互相擊刺。玉壁上所顯現的劍法之精,我太師父別說生平從所未見,連做夢也想像不到,那自是仙人使劍。我太師父隻盼能學到幾招仙劍,可是壁上劍影實在太快太奇,又是淡淡的若有若無,說什麼也看不清楚,連學上半招也是難能。仙劍的影又不是時時顯現,有時晚晚看見,有時隔上一兩個月也不顯現一次。太師父沉迷於玉壁劍影,反將本門劍法荒疏了,也不用心督率弟練劍,因此後來比劍便敗給你們西宗。葛師妹,你太師父帶同弟入住劍湖宮,可見到了什麼?”
那女道:“聽我師父說,這壁上劍影我太師父也見到了,可是後來便隻見到一個女使劍,那男劍仙卻不見了。想來因為我太師父是女,是以便隻女劍仙現身指點。但過得兩年,連那女劍仙也不見了。太師父也說,玉壁上顯現的仙影身法劍法固然奇妙之極,然而太過模糊朦朧,又實在太快,說甚麼也看不清。這玉壁隔著深穀和劍湖,又不能飛渡天險,走近去看。太師父明明遇上仙緣,偏無福澤學上一招半式,得以揚威武林,心這份難受也就可想而知。仙影隱沒之後,我太師父日日晚晚隻在山峰上徊徘,對著玉壁出神,越來越憔悴,過不上半年就病死了。她老人家是倒在山峰上死的,便在奄奄一息之時,仍不許弟們移她回入劍湖宮。我師父說,太師父斷氣之時,雙眼還是呆呆的望著玉壁。”她頓了一頓,說道:“幹師哥,你說世上當真有仙人?還是你我兩位太師父都是說來騙人的?”
幹豪道:“若說你我兩位太師父都編造這樣一套鬼話來欺騙弟,想來不會,騙信了人也沒什麼好處啊。再說,我聽沈師伯說,他小時候親眼就見到過這劍仙的影。但世上是不是真有仙人,我就不知道了。”那女道:“會不會有兩位武林高人在玉壁之前使劍,影映上了玉壁?”幹光豪道:“太師父當時早就想到了。但玉壁之前就是劍湖,湖西又是深穀,那兩位高人就算淩波踏水,在湖麵上使劍,太師父也必瞧得見。要說是在劍湖這一邊的山上使劍,隔得這麼遠,影也決照不上玉壁去。”那女道:“我太師父去世後,眾弟每晚在玉壁之前焚香禮拜,祝禱許願,隻盼劍仙的仙影再現,但始終就沒再看到一次。我師父隻盼能再來瞧瞧,偏偏十年來兩次比劍,都輸了給你們東宗。”
幹光豪道:“自今而後,咱二人再也不分什麼東宗西宗啦。我倆東宗西宗聯姻,合為一體……”隻聽那女鼻唔唔幾聲,低聲道:“別……別這樣。”顯是幹光豪有甚親熱舉動,那女卻在推拒。幹光豪道:“你依了我,若是我日後負心,就掉在這水裏,變個大忘八。”那女格格嬌笑,膩聲道:“你做忘八,可不是罵我不規矩嗎?”
段譽聽到這裏,忍不住嗤的一聲,笑了出來,這一笑既出,便知不妙,立即跳起身來,發足狂奔。隻聽得背後幹光豪大喝:“什麼人?”跟著腳步聲音,急步追來。
段譽暗暗叫苦,舍命急奔,一瞥眼間,西首白光閃動,一個女手執長劍,正從山坡邊奔來,顯是要攔住他去路。段譽叫聲:“啊喲!”折而向東,心隻叫:“南無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保佑弟段譽得脫此難。”耳聽得幹光豪不停步的追來,過不多時,段譽跑得氣也喘不過來了,隻聽幹光豪叫道:“葛師妹,你攔住了那邊山口!”
段譽心想:“我送命不打緊,累得鍾姑娘也活不成,還害死了神農幫這許多條人命,那真是罪過,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心又道:“段譽啊段譽,他們變忘八也好,不規矩也好,跟你又有什麼相幹了?為什麼要沒來由的笑上一聲!這一笑豈不是笑去幾十條人命,人家是絕色美女,才一笑傾城,你段譽又是什麼東西了,也來這麼笑上一笑?傾什麼東西?”心自怨自艾,腳下卻毫不稍慢,慌不擇路,隻管往林木深密之處鑽去。
又奔出一陣,雙腿酸軟,氣喘籲籲,猛聽得水聲響亮,轟轟隆隆,便如潮水大至一般,抬頭一看,隻見西北角上猶如銀河倒懸,一條大瀑布從高崖上直瀉下來,隻聽得背後幹光豪叫道:“前麵是本派禁地,任何外人不得擅入。你再向前數丈,幹犯禁忌,可叫你死葬身之地。”段譽心想:“我就算不闖你無量劍的禁地,難道你就能饒我了?最多也不過是死有葬地而已。有無葬身之地,似乎也沒多大分別。”腳下加緊,跑得更加快了。幹光豪大叫:“快停步,你不要性命了嗎?前麵是……”
段譽笑道:“我要性命,這才逃走……”一言未畢,突然腳下踏了個空。他不會武功,急奔之下,如何收勢得住?身登時墮下了去。他大叫:“啊喲!”身離崖邊失足之處已有數十丈了。
他身在半空,雙手亂揮,隻盼能抓到什麼東西,這麼亂揮一陣,又下墮下百餘丈。突然間蓬一聲,屁股撞上了什麼物事,身向上彈起,原來恰好撞到崖邊伸出的一株古鬆。喀喇喇幾聲響,古鬆粗大的枝幹登時斷折,但下墮的巨力卻也消了。
段譽再次落下,雙臂伸出,牢牢抱住了古鬆的另一根樹枝,登時掛在半空,不住搖幌。向下望去,隻見深穀雲霧彌漫,兀自不見盡頭。便在此時,身一幌,已靠到了崖壁,忙伸出左手,牢牢揪住了崖旁的短枝,雙足也找到了站立之處,這才驚魂略定,慢慢的移身崖壁,向那株古鬆道:“鬆樹老爺,虧得你今日大顯神通,救了我段譽一命。當年你的祖先秦始皇遮雨,秦始皇封他為‘五大夫’。救人性命,又怎是遮蔽風雨之可比?我要封你為‘大夫’,不,‘七大夫’、‘八大夫’。”
細看山崖裂開了一條大縫,勉強可攀援而下。他喘息了一陣,心想:“幹光豪和他那個葛師妹,定然以為我已摔成了肉漿,萬萬料不到有‘八大夫’救命。他們必定逃下山去,卿卿我我,東宗西宗合而為一去了。這穀底隻怕凶險甚多,我這條性命反正是撿來的,送在那裏都是一樣。不過觀音菩薩保佑,最好還是別死。”
於是沿著崖縫,慢慢爬落。崖縫盡多砂石草木,倒也不致一溜而下。隻是山崖似乎無窮無盡,爬到後來,衣衫早給荊刺扯得東破一塊,西爛一條,手腳上更是到處破損,也不知爬了多少時候,仍然未到穀底,幸好這山崖越到底下越是傾斜,不再是危崖筆立,到得後來他伏在坡上,半滾半爬,慢慢溜下,便快得多了。
但耳轟隆轟隆的聲音越來越響,不禁又吃驚起來:“這下麵若是怒濤洶湧的激流,那可糟糕之極了。”隻覺水珠如下大雨般濺到頭臉之上,隱隱生疼。
這當兒也不容他多所思量,片刻間便已到了穀底,站直身,不禁猛喝一聲采,隻見左邊山崖上一條大瀑布如玉龍懸空,滾滾而下,傾入一座清澈異常的大湖之。大瀑布不斷注入,湖水卻不滿溢,想來另有泄水之處。瀑布注入處湖水翻滾,隻離得瀑布十餘丈,湖水便一平如鏡。月亮照入湖,湖心也是一個皎潔的圓月。
麵對這造化的奇景,隻瞧得目瞪口呆,驚歎不已,一斜眼,隻見湖畔生著一叢叢茶花,在月色下搖曳生姿。雲南茶花甲於天下,段譽素所喜愛,這時竟沒想到身處危地,走過去細細品賞起來,喃喃的道:“此處茶花雖多,品類也隻寥寥,隻有這幾本‘羽衣霓裳’,倒比我家的長得好。這幾本‘步步生蓮’,品種就不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