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從此醉(上)(1 / 3)

小船轉過一排垂柳,遠遠看見水邊一叢花樹映水而紅,燦若雲霞。0906s5kf1723g2435m67j86段譽“啊”的一聲低呼。

阿朱道:“怎麼啦?”段譽指著花樹道:“這是我們大理的山茶花啊,怎麼太湖之,居然也種得有這種滇茶?”山茶花以雲南所產者最為有名,世間稱之為“滇茶”。阿朱道:“是麼?這莊叫做曼陀山莊,種滿了山茶花。”段譽心道:“山茶花又名玉茗,另有個名字叫做曼陀羅花。此莊以曼陀為名,倒要看看有何名種。”

阿朱扳動木槳,小船直向山茶花樹駛去,到得岸邊,一眼望將出去,都是紅白繽紛的茶花,不見房屋。段譽生長大理,山茶花是司空見慣,絲毫不以為異,心想:“此處山茶花雖多,似乎並無佳品,想來真正名種必是植於莊內。”

阿朱將船靠在岸旁,微笑道:“段公,我們進去一會兒,立刻就出來。”攜著阿碧之手,正要躍上岸去,忽聽得花林腳步細碎,走出一個青衣小環來。

那小環手拿著一束花草,望見了阿朱、阿碧,快步奔近,臉上滿是歡喜之色,說道:“阿朱、阿碧,你們好大膽,又偷到這兒來啦。夫人說:‘兩個小丫頭的臉上都用刀劃個十字,破了她們如花似玉的容貌。’”

阿朱笑道:“幽草阿姊,舅太太不在家麼?”那小環幽草向段譽瞧了兩眼,轉頭向阿朱、阿碧笑道:“夫人還說:‘兩個小蹄還帶了陌生男人上曼陀山莊來,快把那人的兩條腿都給砍了!’”她話沒說完,已抿著嘴笑了起來。

阿碧拍拍心口,說道:“幽草阿姊,勿要嚇人捏(‘扌’為‘口’)到底是真是假?”

阿朱笑道:“阿碧,你勿要給俚嚇,舅太太倘若在家,這丫頭膽敢這樣嘻皮笑臉麼?幽草妹,舅太太到哪兒去啦?”幽草笑道:“呸!你幾歲?也配做我阿姊?你這小精靈,居然猜到夫人不在家。”輕輕歎了口氣,道:“阿朱、阿碧兩位妹,好容易你們來到這裏,我真想留你們住一兩天。可是……”說著搖了搖頭。阿碧道:“我何嚐不是想多同你做一會兒伴?幽草阿姊,幾時你到我們莊上來,我三日三夜不困的陪你,阿好?”兩女說著躍上岸去。阿碧在幽草耳邊輕聲說了幾句。幽草嗤的一笑,向段譽望了一眼。阿碧登時滿臉通紅。幽草一手拉著阿朱,一手拉著阿碧,笑道:“進屋去罷。”阿碧轉頭道:“段公,請你在這兒等一歇,我們去去就來。”

段譽道:“好!”目送三個丫環手拉著手,親親熱熱的走入了花林。

他走上岸去,眼看四下無人,便在一株大樹後解了手。在小船旁坐了一會,無聊起來,心想:“且去瞧瞧這裏的曼陀羅花有何異種?”信步觀賞,隻見花林除山茶外更無別樣花卉,連最常見的牽牛花、月月紅、薔薇之類也是一朵都無。但所植山茶卻均平平無奇,唯一好處隻是得個“多”字。走出數十丈後,隻見山茶品種漸多,偶爾也有一兩本還算不錯,卻也栽種不得其法,心想:“這莊枉自以‘曼陀’為名,卻把佳種山茶給遭蹋了。”

又想:“我得回去了,阿朱阿碧回來不見了我,隻怕心著急。”轉身沒行得幾步,暗叫一聲:“糟糕!”他在花林信步而行,所留神的隻是茶花,忘了記憶路徑,眼見小路東一條、西一條,不知那一條才是來路,要回到小船停泊處卻有點兒難了,心想:“先走到水邊再說。”

可是越走越覺不對,眼山茶都是先前沒見過的,正暗暗擔心,忽聽得左首林有人說話,正是阿朱的聲音。段譽大喜,心想:“我且在這裏等她們一陣,待她們說完了話,就可一齊回去。”

隻聽得阿朱說道:“公身很好,飯量也不錯。這兩個月,他是在練丐幫的‘打狗棒法’,想來是要和丐幫的人物較量較量。”段譽心想:“阿朱是在說慕容公的事,我不該背後偷聽旁人的說話,該當走遠些好。可是又不能走得太遠,否則她們說完了話我還不知道。”

便在此時,隻聽得一個女的聲音輕輕一聲歎息。

霎時之間,段譽不由得全身一震,一顆心怦怦跳動,心想:“這一聲歎息如此好聽,世上怎能有這樣的聲音?”隻聽得那聲音輕輕問道:“他這次出門,是到那裏去?”

段譽聽得一聲歎息,已然心神震動,待聽到這兩句說話,更是全身熱血如沸,心又酸又苦,說不出的羨慕和妒忌:“她問的明明是慕容公。她對慕容公這般關切,這般掛在心懷。慕容公,你何幸而得此仙福?”

隻聽阿朱道:“公出門之時,說是要到洛陽去會會丐幫的好手,鄧大哥隨同公前去。姑娘放心好啦。”

那女的道:“丐幫‘打狗棒法’與‘降龍十八掌’兩大神技,是丐幫的不傳之秘。你們‘還施水閣’和我家‘琅擐(‘扌’為‘女’)玉洞’的藏譜拚湊起來,也隻一些殘缺不全的棒法、掌法。運功的心法卻全然沒有。你家公可怎生練?”

阿朱道:“公說道:這‘打狗棒法’的心法既是人創的,他為什麼就想不出?有了棒法,自己再想了心法加上去,那也不難。”

段譽心想:“慕容公這話倒也有理,想來他人既聰明,又是十分有誌氣。”

卻聽那女又輕輕歎了口氣,說道:“就算能創得出,隻怕也不是十年、八年的事,旦夕之間,又怎辦得了?你們看到公練棒法了麼?是不是有什麼為難窒滯之處?”阿朱道:“公這路棒法使得很快,從頭至尾便如行雲流水一般……”那女“啊”的一聲輕呼,道:“不好!他……他當真使得很快?”阿朱道:“是啊,有什麼不對麼?”那女道:“自然不對。打狗棒法的心法我雖然不知,但從棒法看來,有幾路定是越慢越好,有幾路卻要忽快忽慢,快有慢,慢有快,那是確然無疑的,他……他一味搶快,跟丐幫高手動上了手,隻怕……隻怕……你們……可有法能帶個信去給公麼?”

阿朱隻“嗯”了一聲,道:“公落腳在哪裏,我們就不知道了,也不知這時候是不是已跟丐幫的長老們會過麵?公臨走時說道,丐幫冤枉他害死了他們的馬副幫主,他到洛陽去,為的是分說這回事,倒也不是要跟丐幫人動手,否則他和鄧大哥兩個,終究是好漢敵不過人多。就隻怕說不明白,雙方言語失和……”

阿碧問道:“姑娘,這打狗棒法使得快了,當真很不妥當麼?”那女道:“自然不妥,還有什麼可說的?他……臨去之時,為什麼不來見我一趟?”說著輕輕頓足,顯得又煩躁,又關切,語音卻仍是嬌柔動聽。

段譽聽得大為奇怪,心想:“我在大理聽人說到‘姑蘇慕容’,無不既敬且畏。但聽這位姑娘說來,似乎慕容公的武藝,尚須由她指點指點。難道這樣一個年輕女,竟有這麼大的本領麼?”一時想得出神,腦袋突然在一根樹枝上一撞,禁不住“啊”的一聲,急忙掩口,已是不及。

那女問道:“是誰?”

段譽知道飾掩不住,便即咳嗽一聲,在樹叢後說道:“在下段譽,觀賞貴莊玉茗,擅闖至此,伏乞恕罪。”

那女低聲道:“阿朱,是你們同來的那位相公麼?”阿朱忙道:“是的。姑娘莫去理他,我們這就去了。”那女道:“慢著,我要寫封書信,跟他說明白,要是不得已跟丐幫人動手,千萬別使打狗棒法,隻用原來的武功便是,不能‘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那也沒法了。你們拿去設法交給他。”阿朱猶豫道:“這個……舅太太曾經說過……”

那女道:“怎麼?你們隻聽夫人的話,不聽我的話嗎?”言語似乎微含怒氣。阿朱忙道:“姑娘隻要不讓舅太太得知,婢自然遵命。何況這於公有益。”那女道:“你們隨我到房去取信吧。”阿朱仍是遲疑,勉勉強強的應了聲:“是!”

段譽自從聽了那女的一聲歎息之後,此後越聽越是著迷,聽得她便要離去,這一去之後,隻怕從此不能再見,那實是畢生的憾事,拚著受人責怪冒昧,務當見她一麵,當下鼓起勇氣說道:“阿碧姊姊,你在這裏陪我,成不成?”說著從樹叢後跨步出來。

那女聽得他走了出來,驚噫一聲,背轉了身。

段譽一轉過樹叢,隻見一個身穿藕色紗衫的女郎,臉朝著花樹,身形苗條,長發披向背心,用一根銀色絲帶輕輕挽住。段譽望著她的背影,隻覺這女郎身旁似有煙霞輕籠,當真非塵世人,便深深一揖,說道:“在下段譽,拜見姑娘。”

那女左足在地下一頓,嗔道:“阿朱、阿碧,都是你們鬧的,我不見外間不相幹的男人。”說著便向前行,幾個轉折,身形便在山茶花叢冉冉隱沒。

阿碧微微一笑,向段譽道:“段公,這位姑娘脾氣真大,咱們快些走吧。”阿朱也輕笑道:“多虧段公來解圍,否則王姑娘非要我們傳信柬不可,我姊妹這兩條小命,就可有點兒危險了。”

段譽莽莽撞撞的闖將出來,被那女數說了幾句,心下老大沒趣,隻道阿朱和阿碧定要埋怨,不料她二人反有感激之意,倒非始料所及,隻是見那女人雖遠去,似乎倩影猶在眼前,心下一陣惆悵,呆呆的瞧著她背影隱沒處的花叢。

阿碧輕輕扯扯他的袖,段譽兀自不覺。阿朱笑道:“段公,咱們走吧!”段譽全身跳了起來,一定神,才道:“是,是。咱們真要走了吧?”見阿朱、阿碧當先而行,隻得跟在後麵,一步一回頭,戀戀不舍。

三人相偕回入小船。阿朱和阿碧提槳劃了出來。段譽凝望岸上的茶花,心道:“我段譽若是無福,怎地讓我聽到這位姑娘的幾聲歎息、幾句言語?又讓我見到了她神仙般的體態?若說有福,怎麼連她的一麵也見不到?”眼見山茶花叢漸遠,心下黯然。

突然之間,阿朱“啊”的一聲驚呼,說道:“舅太太……舅太太回來了。”

段譽回過頭來,隻見湖麵上一艘快船如飛駛來,轉眼間便已到了近處。快船船頭上彩色繽紛的繪滿了花朵,駛得更近些時便看出也都是茶花。阿朱和阿碧站起身來,俯首低眉,神態極是恭敬。阿碧向段譽連打手勢,要他也站起來。段譽微笑搖頭,說道:“待主人出艙說話,我自當起身。男漢大丈夫,也不必太過謙卑。”

隻聽得快船一個女聲音喝道:“那一個男膽敢擅到曼陀山莊來?豈不聞任何男不請自來,均須斬斷雙腿麼?”那聲音極具威嚴,可也頗為清脆動聽。段譽朗聲道:“在下段譽,避難途經寶莊,並非有意擅闖,謹此謝過。”那女道:“你姓段?”語音微帶詫異。段譽道:“正是!”

那女道:“哼,阿朱、阿碧,是你們這兩個小蹄!慕容複這小就是不學好,鬼鬼祟祟的專做歹事。”阿朱道:“啟稟舅太太,婢是受敵人追逐,路過曼陀山莊。我家公出門去了,此事與我家公的確絕無幹係。”艙女冷笑道:“哼,花言巧語。別這麼快就走了,跟我來。”阿朱、阿碧齊聲應道:“是。”劃著小船跟在快船之後。其時離曼陀山莊不遠,片刻間兩船先後靠岸。

隻聽得環佩叮咚,快船一對對的走出許多青衣女,都是婢女打扮,手各執長劍,霎時間白刃如霜,劍光映照花氣,一直出來了對女。十八個女排成兩列,執劍腰間,斜向上指,一齊站定後,船走出一個女。

段譽一見那女的形貌,忍不住“啊”的一聲驚噫,張口結舌,便如身在夢境,原來這女身穿鵝黃綢衫,衣服裝飾,竟似極了大理無量山山洞的玉像。不過這女是個年美婦,四十歲不到年紀,洞玉像卻是個十歲的少女。段譽一驚之下,再看那美婦的相貌時,見她比之洞玉像,眉目口鼻均無這等美豔無倫,年紀固然不同,臉上也頗有風霜歲月的痕跡,但依稀有五分相似。阿朱和阿碧見他向王夫人目不轉睛的呆看,實在無禮之極,心都連珠價的叫苦,連打手勢,叫他別看,可是段譽一雙眼睛就盯住在王夫人臉上。

那女向他斜睨一眼,冷冷的道:“此人如此無禮,待會先斬去他雙足,再挖了眼睛,割了舌頭。”一個婢女躬身應道:“是!”

段譽心一沉:“真的將我殺了,那也不過如此。但要斬了我雙足,挖了眼睛,割了舌頭,弄得死不死、活不活的,這罪可受得大了。”他直到此時,心才真有恐懼之意,回頭向阿朱、阿碧望了一眼,隻見她二人臉如死灰,呆若木雞。

王夫人上了岸後,艙又走出兩個青衣婢女,手各持一條鐵煉,從艙拖出兩個男人來。兩人都是雙手給反綁了,垂頭喪氣。一人麵目清秀,似是富貴弟,另一個段譽竟然認得,是無量劍派一名弟,記得他名字叫作唐光雄。段譽大奇:“此人本來在大理啊,怎地給王夫人擒到了江南來?”

隻聽王夫人向唐光雄道:“你明明是大理人,怎地抵賴不認?”唐光雄道:“我是雲南人,我家鄉在大宋境內,不屬大理國。”王夫人道:“你家鄉距大理國多遠?”唐光雄道:“四百多裏。”王夫人道:“不到五百裏,也就算是大理國人。去活埋在曼陀花下,當作肥料。”唐光雄大叫:“我到底犯了什麼事?你給說個明白,否則我死不瞑目。”王夫人冷笑道:“隻要是大理國人,或者是姓段的,撞到了我便得活埋。你到蘇州來幹什麼?既然來到蘇州,怎地還是滿嘴大理口音,在酒樓上大聲嚷嚷的?你雖非大理國人,但與大理國鄰近,那就一般辦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