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胡漢恩仇 須傾英雄淚(下)(1 / 3)

那名叫止清的僧人便不再問,過了一會,道:“我到後麵方便去。”說著站起身來。他自右首走向左邊側門,經過自左數來第五名僧人的背後時,忽然右腳一起,便踢了那僧後心“懸樞穴”。懸樞穴在人身第十三脊椎之下,那僧在蒲團上盤膝而坐,懸樞穴正在蒲團邊緣,被止清足尖踢,身緩緩向右倒去。這止清出足極快,卻又悄無聲音,跟著便去踢那第四僧的“懸樞穴”,接著又踢第三僧,霎時之間,接連踢倒三僧。

喬峰在佛像之後看得明白,心下大奇,不知這些少林僧何以忽起內哄。隻見那止清伸足又踢左首第二僧,足尖剛碰上他穴道,那被他踢穴道的三僧之,有兩僧從蒲團上跌了下來,腦袋撞到殿上磚地,砰砰有聲。左首那僧吃了一驚,躍起身來察看,瞥眼見到止清出足將他身後的僧人踢倒,更是驚駭,叫道:“止清,你幹什麼?”止清指著外麵道:“你瞧,是誰來了?”那僧人掉頭向外看去,止清飛起右腳,往他後心疾踢。

這一下出足極快,本來非不可,但對麵銅鏡將這一腳偷襲照得清清楚楚,那僧斜身避過,反手還掌,叫道:“你瘋了麼?”止清出掌如風,鬥到第八招時,那僧人小腹拳,跟著又給踹了一腳。喬峰見止清出招陰柔險狠,渾不是少林派的家數,心下更奇。

那僧人情知不敵,大聲呼叫:“有奸細。有奸細……”止清跨步上前,左拳擊他的胸口,那僧人登時暈倒。

止清奔到銅鏡之前,伸出右手食指,在鏡上那首經偈第一行第一個“一”字上一掀。喬峰從鏡見他跟著又在第二行的“夢”這恥掀了一下,心想:“那僧人說秘密是‘一夢如是’,鏡上共有四個‘如’字,不知該掀那一個?”

但見止清伸指在第三行的第一個‘如’字上一掀,又在第四行的‘是’字上一掀。他手指未離鏡麵,隻聽得軋軋聲響,銅鏡已緩緩翻起。

喬峰這時如要脫身而走,原是良機,但他好奇心起,要看個究竟,為什麼這少林僧要戕害同門,銅鏡後麵又有什麼東西,說不定這事和玄苦大師被害之事有關。

左首第一僧被止清擊倒之前曾大聲呼叫,少林寺正有百餘名僧眾在四處巡邏,一聽得叫聲,紛紛趕來。但聽得菩提寺東南西北四方都有不少腳步聲傳到。

喬峰心下猶豫:“莫要給他們發見了我的蹤跡。”但想群僧一到,目光都射向止清,自己脫身之機甚大,也不必爭於逃走。隻見止清探手到銅鏡後的一個小洞去摸索,卻摸不到什麼。便在這時,從北而來的腳步聲已近菩提院門外。

止清一頓足,顯是十分失望,正要轉身離開,忽然矮身往銅鏡的背麵一張,低聲喜呼:“在這裏了!”伸手從銅鏡背麵摘下一個小小包裹,揣在懷裏,便欲覓路逃走,但這時四麵八方群僧大集,已無去路。止清四麵一望,當即從菩提院的前門奔了出去。

喬峰心想;“此人這麼出去,非立時遭擒不可。”便在此時,隻覺風聲颯然,有人撲向他的藏身之處,喬峰聽風辨形,左手一伸,已抓住了敵人的左腕腕門,右手一搭,按在他背心神道穴上,內力吐出,那人全身酸麻,已然不能動彈。喬峰拿住敵人,凝目瞧他麵貌,竟見此人就是止清。他一怔之下,隨即明白:“是了!這人如我一般,也到佛像之後藏身,湊巧也挑了這第三尊佛像,想是這尊佛像身形最是肥大之敵。他為什麼先從前門奔出,卻又悄悄從後門進來?嗯,地下躺著五個和尚,待會旁人進來一問,那五個和尚都說他從前門逃走了,大家就不會在這菩提院搜尋。嘿,此人倒也工於心計。”

喬峰心尋思,手上仍是拿住止清不放,將嘴唇湊到他耳邊,低聲道:“你若聲張,我一掌便送了你的性命,知不知道?”止清點了點頭。

便在這時,大門衝進七八個和尚,其三人手持火把,大殿上登時一片光亮。眾僧見到殿上五僧橫臥在地,登時吵嚷起來:“喬峰那惡賊又下毒手!”“嗯,是止湛、止淵師兄他們!”“啊喲,不好!這銅鏡怎麼給掀起了?喬峰盜去了菩提院的經書!”“快快稟報方丈。”喬峰聽到這些人紛紛議論,不禁苦笑:“這筆帳又算在我的身上。”片刻之間,殿上聚集的僧眾愈來愈多。

喬峰隻覺得止清掙紮了幾下,想要脫身逃走,已明其意:“此刻群僧集在殿上,止湛、止淵他們未醒。這止清僧若要逃走,這時正是良機,他便大搖大擺的在殿上出現,也無人起疑,人人都道我是凶手。”隨即心又是一動:“看來這止清還不夠機靈,他當時何必躲在這裏?他從殿出去,怎會有人盤問於他?”

突然之間,殿上人聲止息,誰都不再開口說一句話,跟著眾僧齊聲道:“參見方丈,參見達摩院首座,參見龍樹院首座。”

隻聽得拍拍輕響,有人出掌將止湛、止淵等五僧拍醒,又有人問道:“是喬峰作的手腳麼?他怎麼會得知銅鏡的秘密?”止湛道:“不是喬峰,是止清……”突然縱躍起起,罵道:“好,好!你為什麼暗算同門?”

喬峰在佛像之後,無法看到他在罵誰。

隻聽得一人大聲驚叫;“止湛師兄,你拉我幹麼!”止湛怒道:“你踢倒我等五人,盜去經書,這般大膽!稟告方丈,叛賊止清,私開菩提院銅鏡,盜去藏經!”那人叫道:“什麼?什麼”我一直在方丈身邊,怎會來盜什麼藏經?”

一個蒼老嘶啞的聲音森然道:“先關上銅鏡,將經過情形說來。”

止淵走過去將銅鏡放回原處。這一來,殿上群僧的情狀,喬峰在鏡瞧得清清楚楚。隻見一僧指手劃腳,甚是激動,喬峰向他瞧了一眼,不由得吃了一驚,原來這人正是止清。喬峰一驚之下,自然而然的再轉頭去看身旁被自己擒住那僧,隻見這人的相貌和殿上的止清僧全然一樣,細看之下,或有小小差異,但一眼瞧去,殊無分別。喬峰尋思:“世上形貌如此相像之人,極是罕有。是了,想他二人是享生兄弟。這法倒妙,一個到少林寺來出家,一個在外邊等著,待得時機到來,另一個扮作和尚到寺來盜經。那真止清寸步不離方丈,自是無人對他起疑。”

隻聽得止湛將止清如何探問銅鏡秘密、自己如何不該隨口說了四字、止清如何假裝出外方便、偷襲踢倒四僧、又如何和自己動手,將自己打倒等情,一一說了。止湛講述之時,止淵等四僧不住附和,證實他的言語全無虛假。

玄慈方丈臉上神色一直不以為然,待止湛說完,緩緩問道:“你瞧清楚了?確是止清無疑”止湛和止淵等齊道:“稟告方丈,我們和止清無冤無仇,怎敢誣陷於他?”玄慈歎道:“此事定有別情。剛才止清一直在我身邊,並未離開。達摩院首座也在一起。”

方丈此言一出,殿上群僧誰也不敢作聲。達摩院首座玄難大師說道:“正是。我也瞧見止清陪著方丈師兄,他怎會到菩提院來盜經?”龍樹院首座玄寂問道:“止湛,那止清和你動手過招,拳腳有何特異之處?”他便是那個語音蒼老嘶啞之人。

止湛大叫一聲:“啊也!我怎麼沒想起來?那止清和弟動手,使的不是本門武功。”玄寂道:“是哪一門一派的功夫,你能瞧得出來嗎?”見止湛臉上一片茫然,無法回答,又問:“是長拳呢,還是短打?擒拿手?還是地堂、**、通臂?”止湛道:“他……他的功夫陰毒得緊,弟幾次都是莫或其妙的首了他道兒。”

玄寂、玄難等幾位行輩最高的老僧和方丈互視一眼,均想,今日寺來了本領極高的對手,玩弄玄虛,叫人如墮五裏霧,為今之計,隻有一麵加緊搜查,一麵鎮定從事,見怪不怪,否則寺驚擾起來,隻怕禍患更加難以收拾。

玄慈雙手合什,說道:“菩提院所藏經書,乃本寺前輩高僧所著闡揚佛法、渡化世人的大乘經論,倘若佛門弟得了去,念誦鑽研,自然頗有神益。但如世俗之人得去,不加尊重,實是罪過不小。各位師弟師侄,自行回歸本院安息,有職司者照常奉行。”

群僧遵囑散去,隻止湛、止淵等,還是對著止清嘮叨不休。玄寂向他們瞪了一眼,止湛等吃了一驚,不敢再說什麼,和止清並肩而出。

群僧退去,殿上隻留下玄慈、玄難、玄寂三僧,坐在佛像前蒲團之上。玄慈突然說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這八字一出口,三僧忽地飛身而起,轉到了佛像身後,從三個不同方位齊向喬同峰出掌拍來。

喬峰沒料到這三僧竟已在銅鏡之,發見了自己足跡,更想不到這三個老僧老態龍鍾,說打便打,出掌如此迅捷威猛。一霎時間,已覺呼吸不暢,胸口氣閉,少林寺三高僧合擊,確是非同小可。百忙分辨掌力來路,隻覺上下左右及身後五個方位,已全被三僧的掌力封住,倘若硬闖,非使硬功不可,不是擊傷對方,便是自己受傷。一時不及細想,雙掌運力向身前推出,喀喇喇聲音大響,身前佛像被他連座推倒。喬峰順手提起止清,縱身而前,隻覺背心上掌風淩厲,掌力未到,風勢已及。

喬峰不願與少林高僧對掌鬥力,右手抓起身前那座裝有銅鏡的屏風,回臂轉腕,將屏風如盾牌般擋在身後,隻聽得當的一聲大響,玄難一掌打在銅鏡之上,隻震得喬峰右臂隱隱酸麻,鏡周屏風碎成數塊。

喬峰借著玄難這一掌之力,向前縱出丈餘,忽聽得身後有人深深吸了口氣,聲音大不尋常。喬峰立知有一位少林高僧要使“劈空神拳”這一類的武功,自己雖然不懼,卻也不欲和他以功力相拚,當即又將銅鏡擋到身後,內力也貫到了右臂之上。

便在此時,隻覺得對方的掌風斜斜而來,方位殊為怪異。喬峰一愕,立即醒覺,那老僧的掌力不是擊向他背心,卻是對準了止清的後心。喬峰和止清素不相識,固執無救他之意,但既將他提在手,自然而然起了照顧的念頭,一推銅鏡,已護住了止清,隻聽得拍的一聲悶響,銅鏡聲音啞了,原來這鏡已被玄難先前的掌力打裂,這時再受到玄慈方丈的劈空掌,便聲若破鑼。

喬峰回鏡擋架之時,已提著止清躍向屋頂,隻覺他身甚輕,和他魁梧的身材實在頗不相稱,但那破鑼似的聲音一響,自己竟然在屋簷上立足不穩,膝間一軟,又摔了下來。他自行走江湖以來,從來沒遇到過如此厲害的對手,不由得吃了一驚,一轉身,便如淵停嶽峙般站在當地,氣度沉雄,渾不以身受強敵圍攻為意。

玄慈說道:“阿彌陀佛,喬施主,你到少林寺來殺人之餘,又再損毀佛像。”

玄寂喝道:“吃我一掌!”雙掌自外向裏轉了個圓圈,緩緩向喬峰推了過來。他掌力未到,喬峰已感胸口呼吸不暢,頃刻之間,玄寂的掌力如怒潮般洶湧而至。

喬峰拋去銅鏡,右掌還了一招‘降龍十八掌’的“亢龍有悔”。兩股掌力相交,嗤嗤有聲,玄寂和喬峰均退了三步。喬峰一霎時隻感全身乏力,脫手放下止清,但一提真氣,立時便又精神充沛,不等玄寂第二掌再出,叫道:“失陪了!”提起止清,飛身上屋而去。

玄難、玄寂二僧同時“咦”的一聲,駭異無比。玄寂適才所出那一掌,實是畢生功力之所聚,叫作“一拍兩散”,所謂“兩散”,是指拍在石上,石屑四“散”、拍在人身,魂飛魄“散”。這路掌法就隻這麼一招,隻因掌力太過雄渾,臨敵時用不著使第二招,敵人便已斃命,而這一掌以如此排山倒海般的內力為根基,要想變招換式,亦非人力之所能。不料喬峰接了這一招,非便不當場倒斃,居然在極短的時間之便即回力,攜人上屋而走。

玄難歎道:“此人武功,當真了得!”玄寂道:“須當及早除去,免成無窮大患。”玄難連連點頭。玄慈方丈卻遙望喬峰去路的天邊,怔怔出神。

喬峰臨去時回頭一瞥,隻見銅鏡被玄慈方丈那一拳打得碎成數十塊,散在地下,每塊碎片之,都映出了他的後影。喬峰又是沒來由的一怔:“為什麼每次我看到自己背影,總是心下不安?到底其有什麼古怪?”其時急於遠離少林,心頭雖浮上這層疑雲,在一陣急奔之下,便又忘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