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示之後,還有這麼一段。

工藤邦明先生是個誠實可靠的人。和他結婚,你和美裏獲得幸福的幾率較高。把我完全忘記,不要有任何負罪感。如果你過得不幸福,我所做的一切才是徒勞。

她看了又看,再次落淚。

她從未遇到過這麼深的愛情,不,她連這世上有這種深情都一無所知。石神麵無表情的背後,竟藏著常人難以理解的愛。

得知他去自首時,她以為他隻是替她們母女頂罪。聽了湯川的敘述,蘊藏在這段文字中的深情,才真正強烈地朝她心頭湧來。

她想向警方說明一切,然而就算這樣,也救不了石神——他已殺了人。

她的目光停駐在工藤送的盒子上。打開盒蓋,戒指發出奪目的光芒。

已到如此地步,或許該照石神的意思,隻考慮母女倆的幸福。誠如他寫的,這時如果退縮,他的苦心將付諸流水。

隱瞞真相何其痛苦。就算抓住了幸福,也不會有幸福的真正感受。隻會終生抱著自責,終生得不到片刻安寧。但此時靖子覺得,忍受這種煎熬,也算一種贖罪。

她試著將戒指戴上無名指。鑽石真美,若能心中毫無陰霾地投入工藤的懷抱,不知該多幸福。但那是一個無法實現的夢,因為自己心中永無放晴之日。心如明鏡不帶絲毫陰霾的,世上隻有石神。

靖子把戒指放回盒中時,手機響了。她盯著屏幕,是一個陌生號碼。

“喂?”她接起電話。

“請問是花岡美裏的母親嗎?”一個陌生男子的聲音。

“對,我就是。”她有不祥的預感。

“我是森下南中學的阪野,冒昧打電話來,不好意思。”

是美裏學校的老師。

“請問,美裏出什麼事了嗎?”

“剛才在體育館後麵,發現美裏倒臥在地不省人事。嗯……像是割了腕。”

“啊?”靖子心髒突突亂跳,幾乎要窒息。

“因為出血嚴重,我們立刻把她送往醫院。還好沒有生命危險,請您稍稍放心……”

話的後半截,完全沒傳入靖子耳中。

眼前的牆上有無數汙漬。石神從其中選出幾個適當的斑點,在腦中以直線連接。畫出來的圖形,是三角形、四邊形、六邊形的組合。接著再塗上四種顏色加以區分,相鄰的區塊不能同色。

石神在一分鍾之內就完成了這個題目,破解之後,他又選擇其他斑點,重複同樣的步驟。雖然單純,但做了又做絲毫不覺厭倦。玩膩了四色問題,隻要接著利用牆上的斑點,做解析題目就是。光是計算牆上所有斑點的坐標,就得耗去不少時間。

身體受到束縛不算什麼,隻要有紙和筆,就能解數學題。手腳被綁了,思維還能活動。縱使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聽不到,也無人能把手伸到他腦子裏。對他來說,那裏就是無垠樂園,永遠沉睡著數學這座礦脈。要把那些礦藏統統挖出來,一生的時間未免太短。

他再次感到,自己並不需要任何人的肯定。他也有發表論文、受人重視的欲望,但那非關數學本質。讓別人知道是誰第一個爬上山頂固然重要,但隻要當事人自己明白其中的真味,也就足夠了。

石神費了不少時間,才達到這一境界。不久前,他差點迷失活著的意義。當時他覺得,隻擅長數學的自己,若不能在此領域有所發展,便沒有了存在的價值。每天,他的腦子裏隻有死這個念頭。反正自己死了也不會有人傷心、煩惱。不僅如此,他甚至尋思,有誰會注意到他的死亡?

那是一年前的事。

石神拿著根繩子,找合適的地方拴。公寓的房子出乎意料地缺乏這種適合上吊的地方。最後,他隻好在柱子上釘個大釘子,把係成圓圈的繩子掛在上麵,確認加上體重後是否撐得住。柱子發出吱呀的聲音,釘子沒彎,繩子也沒斷。

他已毫無留戀。沒有理由尋死,也沒有理由活著,如此而已。

他站上台子,正要把脖子套進繩索時,門鈴響了。

是扭轉命運方向的門鈴。

他沒有置之不理,他不想給任何人添麻煩。門外的某人,說不定有急事。

開門一看,門外站著兩個女子,是一對母女。

母親自我介紹說她們剛搬來隔壁,女兒在一旁鞠躬。看到兩人時,石神的身體仿佛猛然被某種東西貫穿。

怎麼會有眼睛如此美麗的母女?在那之前,他從未被任何東西的美麗吸引、感動過,也不了解藝術的意義。然而這一瞬間,他全都懂了,他發覺這和求解數學的美感在本質上乃是殊途同歸。

石神早已忘記她們是怎麼打招呼的,但兩人凝視他的明眸如何流轉,至今仍清晰烙印在記憶深處。

邂逅花岡母女後,石神的生活從此改變了。自殺的念頭煙消雲散,他重獲生命的喜悅,單是想象母女倆的生活就令人開心。在世界這個坐標上,竟有靖子和美裏這兩個點,那是罕見的奇跡。

星期天最幸福,隻要打開窗子,就能聽到她們說話。雖然聽不清楚內容,但隨風傳來的隱約話語,對石神來說也是至高仙樂。

他壓根兒沒有要和她們發生關聯的欲望,她們不是他該碰觸的對象。對於崇高的東西,能沾到邊就已足夠幸福,數學也是如此。妄想博得名聲,隻會有損尊嚴。

幫助母女倆,對石神來說乃是理所當然。沒有她們,就沒有現在的他。他不是頂罪,而是報恩。想必她們毫無所覺。這樣最好。有時候,一個人隻要好好活著,就足以拯救某人。

看到富樫的屍體時,石神的腦中已擬好一個計劃。

要完美地棄屍實在困難,就算再怎麼巧妙,也無法永遠隱匿身份。就算僥幸一時瞞住,花岡母女也無法安心,她們將永遠活在不知何時東窗事發的恐懼中。他怎能忍心讓她們受那種苦?

讓靖子母女安心的方法隻有一個——把案子和她們完全切割開來。隻要移到乍看好像相連、其實絕不相交的直線上即可。

他決心利用“技師”。

“技師”,那個剛在新大橋旁過起遊民生活的男子。

三月十日清晨,“技師”像平時一樣,坐在離其他遊民有一段距離的地方。

石神告訴他,要委托他一樁差事——一個河川工程需要人監工幾天。他已看出,“技師”以前做過建築方麵的工作。

“技師”很驚訝,問為何會找上他。石神說,原來受托擔任這工作的人,發生意外不能去了,如果無人監工,就拿不到施工許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