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針其膏兮藥其肓(1 / 3)

胡青牛一抓到張無忌的手腕,隻覺他脈搏跳動甚是奇特,不由得一驚,再凝神搭脈,心道:“這娃娃所中寒毒十分古怪,難道竟是玄冥神掌?這掌法久已失傳,世上不見得有人會使。”又想:“若不是玄冥神掌,卻又是什麼?如此陰寒狠毒,更無第二門掌力。他中此寒毒為時已久,居然沒死,又是一奇。是了,定是張三豐老道以深厚的功力為他續命。現下陰毒已散入五髒六腑,膠纏固結,除非是神仙才救得他活。”當下又將他放回椅中。

過了半晌,張無忌悠悠醒轉,隻見胡青牛坐在對麵椅中,望著藥爐中火光,凝思出神,常遇春卻躺在門外草徑之中。三人各想心思,誰也沒有說話。

胡青牛畢生潛心醫術,任何疑難絕症,都是手到病除,這才博得了‘醫仙’兩字的外號,‘醫’而稱到‘仙’,可見其神乎其技。但‘玄冥神掌’所發寒毒,他一生之中從未遇到過,而中此劇毒後居然數年不死而纏入五髒六腑,更是匪夷所思。他本已決心不替張無忌治傷,然而碰上了這等畢生難逢的怪症,有如酒徒見佳釀、老饕聞肉香,怎肯舍卻?尋思半天終於想出了一個妙法:“我先將他治好,然後將他弄死。”

可是要將他體內散入五髒六腑的陰毒驅出,當真談何容易。胡青牛直思索了兩個多時辰,取出十二片細小銅片,運內力在張無忌丹田下‘中極穴’、頸下‘天突穴’、肩頭‘肩井穴’等十二處穴道上插下。那‘中極穴’是足三陰、任脈之會,‘天突穴’是陰維、任脈之會,‘肩井穴’是足少陽、足陽明、陽維之會。這十二條銅片一插下,他身上十二經常脈和奇經八脈便即隔斷。人身心、肺、脾、肝、腎,是謂五髒,再加心包,此六者屬陰;胃、大腸、小腸、膽、膀胱、三焦,是謂六腑,六者屬陽。五髒六腑加心包,是為十二經常脈。任、督、衝、帶、陰維、陽維、陰蹺、陽蹺,這八脈不屬正經陰陽,無表裏配合,別道奇行,是為奇經八脈。

張無忌身上常脈和奇經隔絕之後,五髒六腑中所中的陰毒相互不能為用。胡青牛然後以陳艾灸他肩頭‘雲門’、‘中府’兩穴。再灸他自手臂至大拇指的天府、俠白、尺澤、孔最、列缺、經渠、大淵、魚際、少商各穴,這十一處穴道,屬於‘手太陰肺經’,可稍減他深藏肺中的陰毒。這一次以熱攻寒,張無忌所受的苦楚,比之陰毒發作時又是另一番滋味。灸完手太陰肺經後,再灸足陽明胃經、手厥陰心包經……

胡青牛下手時毫不理會張無忌是否疼痛,用陳艾將他周身燒灸得處處焦黑。張無忌不肯有絲毫示弱,心道:“你想要我呼痛呻吟,我偏是哼也不哼一聲。”竟是談笑自若,跟胡青牛講論穴道經脈的部位。他雖不明醫理,但義父謝遜曾傳他點穴、解穴、以及轉移穴道之術各處穴位他倒是知之甚詳。和這位當世神醫相較,張無忌對穴道經脈的見識自是膚淺之極,但所言既涉及醫理,正是投合胡青牛所好。胡青牛一麵灸艾,替他拔除體內寒毒,一麵滔滔不絕的講論。

張無忌聽在心中,十九全不明白,但為了顯得‘我武當派這些也懂’,往往發些謬論,與他辨駁一陣。胡青牛及至明白“這小子其實一竅不通,乃是胡說八道”,已是大費了一番唇舌。可是深山僻穀之中,除了幾名煮飯煎藥的童兒以外,胡青牛無人為伴,今日這小孩兒到來,跟他東拉西扯的講論穴道,倒也頗暢所懷。

待得十二經常脈數百處穴道灸完,已是天將傍晚。童兒搬出飯菜,開在桌上,另行端一大盤米飯青菜,拿到門外草地上給常遇春食用。

當晚常遇春便睡在門外。張無忌也不出聲向胡青牛求懇,臨睡時自去躺在常遇春身旁,和他同在草地上睡了一夜,以示有難同當之意。胡青牛隻作視而不見,毫不理會,心中卻暗暗稱奇:“這小子果是和常兒不大相同。”

次日清晨,胡青牛又以半日功夫,替張無忌燒灸奇經八脈的各處穴道。十二經常脈猶如江河,川流不息,奇經八脈猶如湖海,蓄藏積貯,因之要除去奇經八脈間的陰毒,卻又為難得多。胡青牛潛心擬了一張藥方,卻邪扶正,補虛泄實,用的卻是‘以寒治寒’的反治法。

張無忌服了之後,寒戰半日之後,精神竟健旺了許多。

午後胡青牛又替張無忌針灸。張無忌以言語相激,想迫得他沉不住氣,便替常遇春施治,哪知胡青牛理也不理,隻冷冷的道:“我胡青牛那‘蝶穀醫仙’的外號,說來有點名不副實,‘仙’之一字,何敢妄稱?旁人叫我‘見死不救’,我才喜歡。”

其時他正在針刺張無忌腰腿間的‘五樞穴’這一穴乃足少陽和帶脈之會,在同水道旁一寸五分。張無忌道:“人身上這個帶脈,可算是最為古怪的了。胡先生,你知不知道有些人是沒有帶脈的?”胡青牛一怔,道:“瞎說!怎能沒有帶脈?”張無忌原是信口胡吹,說道:“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何況這帶脈我看也沒多大用處。”

胡青牛道:“帶脈比較奇妙,那是不錯的,但豈可說它無用?世上庸醫不明其中精奧,針藥往往誤用。我著用一部「帶脈論」,你拿去一觀便知。”說著走入內室,取了一部薄薄的黃紙手抄本出來,交給他。

張無忌翻開第一頁來,隻見上麵寫道:“十二經和奇經七脈,皆上下周流。惟帶脈起小腹之間,季脅之下,環身一周,洛腰而過,如束帶之狀。衝、任、督三脈,同起而異行,一源而三歧,皆洛帶脈……”跟著評述古來醫書中的錯誤之處,「十四經發揮」一書中說帶脈隻四穴,「針灸大成」一書中說帶脈凡六穴,其實共有十穴,其中兩穴忽隱忽現,若有若無,最為難辨。張無忌一路翻閱下去,雖然不明其中奧義,卻也知此書見識不凡,於是就他指摘前人的錯誤之處,提出來請教。

胡青牛甚是歡喜,一路用針,一路解釋,待得替他帶脈上的十個穴道都刺過了金針,讓他休息了片刻,說道:“我另有一部「子午針灸經」尤是我心血所寄。”從內室取了一部厚達十二卷的手書醫經出來。

胡青牛明知這小孩不明醫理然他長年荒穀隱居,終究寂寞。前來求醫之人雖然絡繹不絕,但人人隻讚他醫術如神,這些話他於二十年前便早已聽得厭了。其實他畢生真正自負之事,還不在‘醫術’之精,而是於‘醫學’大有發明創見,道前賢之所未道。他自知這些成就實是非同小可,卻隻能孤芳自賞,未免寂寞。此時見這少年樂於讀他的著作,隱隱有知己之感,便將自己的得意之作取出以示。

張無忌翻將閱來,隻見每一頁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寫滿了蠅頭小楷,穴道部位,藥材份量,下針的時刻深淺,無不詳為注明。他心念一動:“我查閱以下,且看有無醫治常大哥身上傷勢的法門?”於是翻到了第九卷「武學篇」中的「掌傷治法」,但見紅沙掌、鐵沙掌、毒沙掌、綿掌、開山掌、破碑掌……各種掌力傷人的症狀、急救、治法,無不備載,待看到一百八十餘種掌力之後,赫然出了「截心掌」。

張無忌大喜,當下細細讀了一諞,文中對「截心掌」的掌力論述甚詳,但治法卻說得極為簡略,隻說“當從‘紫宮’、‘中庭’、‘關元’‘天池’四穴著手,禦陰陽五行之變,視寒、暑、燥、濕、風五候,應傷者喜、怒、憂、思、恐五情下藥。”

須知中國醫道,變化多端,並無定規,同一病症,醫者常視寒暑、晝夜、剝複、盈虛、終始、動靜、男女、大小、內外……諸般牽連而定醫療之法,變化往往存乎一心,少有定規,因之良醫與庸醫判若雲泥。這其間的奧妙,張無忌自是全然不懂,當下將這治法看了幾遍,牢牢記住。那「掌傷治法」的最後一項,乃是「玄明神掌」,述了傷者症狀後,在‘治法’二字之下,注著一字:‘無’。

張無忌將醫經合上,恭恭敬敬放在桌上,說道:“胡先生這部「子午針灸經」博大精深,晚輩是十九不懂,還請指點。什麼叫做‘禦陰陽五行之變’?”

胡青牛解釋了幾句,突然省悟,說道:“你要問如何醫治常遇春嗎?嘿嘿,別的可說,這一節卻不說了。”

張無忌無可奈何,隻得自行去醫書中查考,胡青牛任他自看,卻也不加禁止。張無忌日以繼夜,廢寢忘食的鑽研,不但將胡青牛的十餘種著作都翻閱了一過,其餘「黃帝內經」、「華佗內昭圖」、「王叔和脈經」、「孫思邈千金方」、「千金翼」、「王燾外台秘要」等等醫學經典,都一頁頁的翻閱,隻要與醫治截心掌之法中所提到的語句有關的,便細讀沉思。每日辰申兩時,胡青牛則給他施針灸艾,以除寒毒。

如此過了數日,張無忌沒頭沒腦的亂讀一通,雖然記了一肚皮醫理藥方,但醫道何等精妙,他年少學淺,豈能在數天之內便即明白?屈指一算,到得蝴蝶穀來已是第六日。胡青牛曾說常遇春之傷,若在七天之內由他醫治,可以痊愈,否則縱然治好,也是武功盡失。常遇春在門外草地上已躺了六天六晚,倒了這日,卻又下起雨來。胡青牛眼見他處身泥潭積水指摘,仍是毫不理會。張無忌心中大怒,暗想:“我所看的醫書中,除了你自己的著作之外,每一部書中都道,醫者須有濟世惠民的仁人之心,你空具一身醫術,卻這等見死不救,那又算得是什麼良醫了?”

到了晚上,雨更加大了兼之電光閃閃,一個霹靂緊跟著一個霹靂。張無忌把牙一咬,心想:“便是把常大哥醫壞了那也無法可想。”當下從胡青牛的藥櫃中取了八根金針,走到常遇春身畔,說道:“常大哥,這幾日小弟竭盡心力,研讀胡先生的醫書雖是不能通曉,但時日緊迫,不能再行拖延。小弟隻有冒險給常大哥下針,若是不幸出了岔子,小弟也不獨活便是。”

常遇春哈哈大笑,說道:“小兄弟說哪裏話來?你快快給我下針施治。若是天幸得救,正好羞我胡師伯一羞。倘若兩針三針將我紮死了,也好過在這汙泥坑中活受罪。”

張無忌雙手顫抖,細細摸準常遇春的穴道,戰戰兢兢的將一枚金針從他‘關元穴’中刺了下去。他未練過針灸之術,施針的手段自是極為拙劣,隻不過照著胡青牛每日給他施針之法,倚樣葫蘆而已。胡青牛的金針乃軟金所製,非有深湛內力,不能使用。張無忌用力稍大,那登時彎了,再也刺不進去,隻得拔將出來又刺。自來針刺穴道,決無出血之理,但他這麼毛手毛腳的一番亂攪,常遇春‘關元穴’上登時鮮血湧出。‘關元穴’位處小腹,乃人身要害,這一出血不止,張無忌心下大急,更是手足無措起來。

忽聽得身後一陣哈哈大笑之聲,張無忌回過頭來,隻見胡青牛雙手負在背後,悠閑自得,笑嘻嘻的瞧著他弄得兩手都染滿了鮮血。張無忌急道:“胡先生,常大哥‘關元穴’流血不止那怎麼辦啊?”胡青牛道:“我自然知道怎麼辦,可是何必跟你說?”張無忌昂然道:“現下咱們也一命換一命,請你快救常大哥,而立時死在你麵前便是。”

胡青牛冷冷的道:“我說過不治,總之是不治的了。胡青牛不過見死不救,又不是摧命的無常,你死了於我有什麼好處?便是死十個張無忌,我也不會救一個常遇春。”

張無忌知道再跟他多說徒然白費時光,心想這金針太軟,我是用不來的,這時候也沒處去找到別樣金針,便是銅針鐵針也尋不到一枚,略一沉吟,去折了一根竹枝,用小刀削成幾根光滑的竹簽,在常遇春‘紫宮’、‘關元’、‘天池’四處穴道中紮了下去。竹簽硬中帶有韌性,刺入穴道後居然並不流血。過了半晌,常遇春嘔出幾大口黑血來。

張無忌不知自己亂刺一通之後是使他傷上加傷,還是竹針見效,逼出了他體內的瘀血,回頭看胡青牛時,見他雖是一臉譏嘲之色,但也隱然帶著幾分讚許。張無忌知道這幾下竹針刺穴並未全錯,於是進去亂翻醫書,窮思苦想,擬了一張藥方。他雖從醫書上得知某藥可治某病,但到底生地、柴胡是什麼模樣,牛膝、熊膽是怎麼樣的東西,卻是一件也不識得,當下硬著頭皮,將藥方交給煎藥的童兒,說道:“請你照方煎一副藥。”

那童兒將藥方拿去呈給胡青牛看,問他是否照煎。胡青牛鼻中哼了一哼,道:“可笑,可笑!”冷笑三聲,說道:“你照煎便是,他服下倘若不死,世上便沒有死人了。”張無忌搶過藥方,將幾味藥的份量減少了一半。那童兒便依方煎藥,煎成了濃濃的一碗。

張無忌將藥碗端到常遇春口邊,含淚道:“常大哥這副藥喝下去是吉是凶,小弟委實不知……”常遇春笑道:“妙極,妙極,這叫做盲醫治瞎馬。”閉了眼睛,仰脖子將一大碗藥喝得涓滴不存。

這一晚常遇春腹痛如刀割,不住的嘔血。張無忌在雷電交作的大雨之中服侍著他,直折騰了一夜。到得次日清晨,大雨止歇,常遇春嘔血漸少,血色也自黑變紫,自紫變紅。

常遇春喜道:“小兄弟,你的藥居然吃不死人,看來我的傷竟是減輕了好多。”張無忌大喜,道:“小弟的藥還使得麼?”常遇春笑道:“先父早料到有今日之事,是以給我取了個名字叫‘常遇春’,那是說常常會遇到你這妙手回春的大國手啊。隻是你用的藥似乎稍嫌霸道,喝在肚裏,便如幾十把小刀自在亂削亂砍一般。”

張無忌道:“是,是。看來份量確是稍重了些。”

其實他下的藥量豈止‘稍重’,直是重了好幾倍,又無別般中和調理之藥為佐,一味的急衝猛攻。他雖從胡青牛的醫書中找到了對症的藥物,但用藥的‘君臣佐使’之道,卻是全不通曉,若非常遇春體質強壯,雄健過人,早已抵受不住而一命嗚呼了。

胡青牛盥洗已畢,慢慢踱將出來,見常遇春臉色紅潤,精神健旺,不禁吃了一驚,暗想:“一個聰明大膽,一個體魄壯健,這截心掌的掌傷,倒給他治好了。”

當下張無忌又開了一張調理補養的方子,什麼人參、鹿茸、首烏、茯苓,諸般大補的藥物都開在上麵。胡青牛家中所藏藥材,無一而非珍品,藥力特別渾厚。如此調補了十來日,常遇春竟是神采奕奕,武功盡複舊觀,對張無忌道:“小兄弟,我身上傷勢已然痊愈,你每日陪我露宿,也不是道理。咱們就此別過。”

這一個多月之中,張無忌與他共當患難,相互舍命全交,已結成了生死好友,一旦分別,自是戀戀不舍,但想常遇春終不能長此相伴,隻得含淚答應。

常遇春道:“小兄弟,你也不須難過,三個月後,我再來探望,其時如你身上寒毒已然去盡,便送你去武當山和你太師父相會。”

他走進茅舍,向胡青牛拜別,說道:“弟子傷勢痊可,雖是張兄弟動手醫治,但全憑師伯醫書指引,又服食了師伯不少珍貴的藥物。”胡青牛點點頭,道:“那算不了什麼。你傷勢已愈,所減者也不過四十年的壽算而已。”常遇春不懂,問道:“什麼?”胡青牛道:“依你體魄而言,至少可活八十歲。但那小子用藥有誤,下針時手勁方法不對,以後每逢陰雨雷電,你便會周身疼痛,大概在四十歲上,便要見閻王去了。”

常遇春哈哈一笑,慨然道:“大丈夫濟世報國,若能建立功業,便三十歲亦已足夠,何必四十?要是碌碌一生,縱然年過百歲,亦是徒然多耗糧食而已。”胡青牛點了點頭,便不再言語了。(按:《明史。常遇春傳》:“(常遇春)暴疾卒,年僅四十。”)

張無忌直送到蝴蝶穀口,常遇春一再摧他回去,兩人才揮淚而別。張無忌心下暗暗立誌:“我糊裏糊塗的醫錯了常大哥,害得他要損四十年壽算。他身子在我手中受損,難道日後便不能在我手中受益?我總要設法醫得他和以前一半無異。”

自此胡青牛每日為張無忌施針用藥,消散他體內的寒毒。張無忌卻孜孜不倦的閱讀醫書,記憶藥典,遇有疑難不明之處,便向胡青牛請教。這一著大投胡青牛之所好,便即詳加指點。有時張無忌提一些奇問怪想,也頗能觸發胡青牛以前從未想到的某些途徑。他初時打算將張無忌治愈之後,便即下手將他殺死,但這時覺得這少年一死穀中便少了唯一可以談得來的良伴,倒不想他就此早愈早死。

如此過了數月,有一日胡青牛忽然發覺,張無忌無名指外側的‘關衝穴’、臂彎上二寸的‘清冷淵’、眉後陷中‘絲竹空’等穴道下針後竟是半點消息也沒有。這些穴道均屬‘手少陽三焦經’。三焦分上焦、中焦、下焦,為五髒六腑的六腑之一,自來醫書中說得玄妙秘奧,難以捉摸(按:中國醫學的三焦,具醫家言,當即知人體的各種內分泌而言。今日科學昌明,西醫對內分泌之運用和調整仍是所知不多,自來即為醫學中一項極困難的部門。)胡青牛潛心苦思,使了許多巧妙方法,始終不能將張無忌體內散入三焦的寒毒逼出。十多日中,累得他頭發也白了十餘根。

張無忌見他勞神焦急,十分苦惱,心下深為感激,又是不安,說道:“胡先生,你已盡心竭力為我驅毒。世上人人都要死的,我這散入三焦中的陰毒驅除不出,那是命數使然,你也不必太過費心,為了救我以命而有損身子。”

胡青牛哼了以聲,淡淡的道;“你瞧不起我們明教、天鷹教,我幾時要救你性命了?隻是我治不好你,未免顯得我‘蝶穀醫仙’無能。我要治好你之後,再殺了你。”

張無忌打了個寒噤,聽他說來輕描淡寫,似乎渾不當一回事,範知他既說出了口,決計不再變更,歎了口氣,說道:“我看我身上的寒毒終是驅除不掉,你不用下手,我自己也會死的。世人似乎隻盼別人都死光了,他才快活。大家學武功,不都是為了打死別人麼?”

胡青牛望著庭外天空,出神半晌,悠悠的道:“我少年之時潛心學醫立誌濟世救人,可是救到後來卻不對了。我救活了的人,竟反過來狠狠的害我。有一個少年,在貴州苗疆中了金蠶蠱毒,那是無比的劇毒,中者固然非死不可,而且臨死之前身曆天下諸般最難當的苦楚。我三日三晚不睡,耗盡心血救了他,和他義結金蘭,情同手足,又把我的親妹子許配給他為妻。哪知後來他卻害死了我親妹子。你道此人是誰?他今日正是名門正派中鼎鼎大名的首腦人物啊。”

張無忌見他臉上肌肉扭曲,精神極是苦惱,心中油然而起憐憫之意,暗想:“原來他生平經曆過不少慘事,這才養成了‘見死不救’的性子。”問道:“這個忘恩負義、狼心狗肺的人是誰?”胡青牛咬牙切齒的道:“他……他便是華山派的掌門人鮮於通。”張無忌道:“你怎不去找他算帳?”

胡青牛歎道:“我前後找過他三次,都遭慘敗,最後一次險些命喪他手。此人武功了得,更兼機智絕倫,他的外號便叫‘神算子’,我實在遠不是他的對手。何況他身為華山派掌門,人多勢眾。我明教這些年來四分五裂,教內高手自相殘殺,個個都是自顧不暇,無人能夠相助,再說,我也恥於求人。這場怨仇,隻怕是報不成了。唉,我苦命的妹子,我自幼父母見背,兄妹倆相依為命……”說到這裏,眼中淚光瑩然。

張無忌心想:“他其實並非冷酷無情之人。”胡青牛突然厲聲喝道:“今日我說的話,從此不得跟我再提,若是泄露給別人知曉,我治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張無忌本想挺撞他幾句,但忽地心軟,覺得此人遭際之慘,亦不下於己,便道:“我不說就是。”胡青牛摸了摸他頭發,歎道:“可憐,可憐!”轉身進了內堂。

胡青牛自和張無忌這日一場深談,又察覺他散入三焦的寒毒總歸難以驅除,即以精深醫術與他調理,亦不過多延數年之命,竟對他變了一番心情。雖然自此再不向他吐露自己的身世和心事,但見他善解人意,山居寂寞,大是良伴,便日日指點他醫理中的陰陽五行之變、方脈針灸之術。張無忌潛心鑽研,學得極是用心。胡青牛見他悟心奇高,對「黃帝蝦蟆經」

、「西方子明堂灸經」、「太平聖惠方」、「針灸甲乙經」、孫思邈「千金方」等醫學尤有心得,不禁歎道:“以你的聰明才智,又得我這個百世難逢的明師,不到二十歲,該當便能和華佗、扁鵲比肩,隻是……唉,可惜,可惜!”

言下之意自是說等你醫術學好,壽命也終了,這般苦學,又有何用?張無忌心中卻另有一番主意,他決意要學成高明醫術,待見到常遇春時,將他大受虧損的身子治得以如原狀,又盼能令俞岱岩不必靠人扶持,能自己行走。這是他的兩大心願,若能於如願以償之後自己壽元再盡,也無所憾了。

穀中安靜無事,歲月易逝,如此過了兩年有餘,張無忌已是一十四歲。這兩年之中,常遇春曾來看過他幾次,說張三豐知他病況頗有起色,十分欣喜,命他便在蝴蝶穀多住些日子,以求痊愈。張三豐和六名弟子各有衣物用品相贈,都說對他甚是想念記掛,由於門派有別,不便前來探視。張無忌對太師父和六位師叔伯也是思念殊深,恨不得立時便回武當山去相見。常遇春又說起穀外消息,近年來蒙古人對漢人的欺壓日甚,眾百姓衣食不周,群盜並起,眼見天下大亂;同時江湖上自居名門正派者和被目為魔教邪派之間的爭鬥,也是逾趨激烈,雙方死傷均重,冤仇越結越深。

常遇春每次來到蝴蝶穀,均是稍住數日即去,似乎教中事務頗為忙碌。

一日晚間,張無忌讀了一會王好古所著醫書「此事難知」,覺得昏昏沉沉的甚是困倦,當即上床安睡。次日起身,更覺頭痛得厲害,想去找些發散風寒的藥物來食,走到庭上,隻見日影西斜,原來已是午後。他吃了一驚:“這一覺睡得好長,看來是生了病啦。”一搭自己的脈搏,卻無異狀,更是暗驚:“莫非我陰毒發作,陽壽已盡?”

走到胡青牛房外,隻見房門緊閉,輕輕咳嗽了一聲。隻聽胡青牛道:“無忌,今兒我身子有些不適,你自個兒讀書罷。”張無忌應道:“是。”他關心胡青牛病勢,說道:“先生,讓我瞧瞧你喉頭好不好?”胡青牛低沉著嗓子道:“不用了。我已對鏡照過,並無大礙,已服了牛黃犀角散。”

當天晚上,童兒送飯進房,張無忌跟進去,隻見胡青牛臉色憔悴,躺在床上。胡青牛揮手道:“快出去。你知我生的是什麼病?那是天花啊。”張無忌看他臉上手上,果有點點紅斑,心想天花之疾發作時極為厲害,調理不善,重則致命,輕則臉麻皮,胡青牛醫道精湛,雖染惡疾,自無後患,但終究不禁擔心。

胡青牛道:“你不可再進我房,我用過的碗筷杯碟均須用沸水煮過,你和童兒不可混用。”沉吟片刻,又道:“無忌,你還是出蝴蝶穀去,到外麵借宿半個月,免得我將天花傳給了你。”張無忌道:“不必。先生有病,我若避開,誰來服侍你?我好歹比這兩個童兒多懂些醫理。”胡青牛道:“你還是避開的好。”但說了良久,張無忌總是不肯。這幾年來兩人朝夕與共,胡青牛雖然性子怪僻,師生間自然而然已頗有情誼,何況臨難相避實是大違張無忌的本性。胡青牛道:“好罷,那你決不能進我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