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俊貌玉麵甘毀傷(1 / 3)

這日午後,三騎一車徑向北行,不一日已到元朝的京城大都。其時蒙古人鐵騎所至,直至數萬裏外,曆來大國幅員之廣,無一能及。大都即後代之北京。帝皇之居,各小國各部族的使臣貢員,不計其數。張無忌等一進城門,便見街上來來往往,許多都是黃發碧眼之輩。

四人到得西城,找到了一家客店投宿。楊逍出手闊綽,裝作是富商大賈模樣,要了三間上房。店小二奔走趨奉,服侍殷勤。楊逍問起大都城裏的名勝古跡,談了一會,漫不經意的問起有甚麼古廟寺院。那店小二第一所便說到西城的萬安寺:“這萬安寺真是好大一座叢林,寺裏的三尊大銅佛,便走遍天下,也找不出第四尊來,原該去見識見識。但客官們來得不巧,這半年來,寺中住了西番的佛爺,尋常人就不敢去了。”楊逍道:“住了番僧,去瞧瞧也不礙事啊。”那店小二伸了伸舌頭,四下裏一張,低聲道:“不是小的多嘴,客官們初來京城,說話還得留神些。那些西番的佛爺們見了人愛打便打,愛殺便殺,見了標致的娘兒們更一把便抓進寺去。這是皇上聖旨,金口許下的。有誰敢老虎頭上拍蒼蠅,走到西番佛爺的跟前去?”西域番僧倚仗蒙古人的勢力,橫行不法,欺壓漢人,楊逍等知之已久,隻是沒料到京城之中竟亦這般肆無忌憚,當下也不跟那店小二多說。晚飯後各自合眼養神,等到二更時分,三人從窗中躍出,向西尋去。那萬安寺樓高四層,寺後的一座十三級寶塔更老遠便可望見。張無忌、楊逍、韋一笑三人展開輕功,片刻間便已到了寺前。三人一打手勢,繞到寺院左側,想登上寶塔,居高臨下的察看寺中情勢,不料離塔二十餘丈,便見塔上人影綽綽,每一層中都有人來回巡查,塔下更有二三十人守著。三人一見之下,又驚又喜,此塔守衛既如此嚴密,少林、武當各派人眾必是囚禁在內,倒省了一番探訪功夫。隻是敵方戒備森嚴,救人必定極不容易。何況空聞、空智、宋遠橋、俞蓮舟、張鬆溪等,哪一個不是武功卓絕,竟然盡數遭擒,則對方能人之多,手段之厲害,自是不言可喻。三人來萬安寺之前已商定不可魯莽從事,當下悄悄退開。

突然之間,第六層寶塔上亮起火光,有八九人手執火把緩緩移動,火把從第六層亮到第五層,又從第五層亮到第四層,一路下來,到了底層後,從寶塔正門出來,走向寺後。楊逍揮了揮手,從側麵慢慢欺近。萬安寺後院一株株都是參天古樹,三人躲在樹後以為掩蔽,一聽有風聲響動,便即奔上數丈。三人輕功雖高,卻也唯恐為人察覺,須得乘著風動落葉之聲,才敢移步。如此走上二十多丈,已看清楚十餘名黃袍男子,手中各執兵刃,押著一個寬袖大袍的老者。那人偶一轉頭,張無忌看得明白,正是昆侖派掌門人鐵琴先生何太衝,心中不禁一凜:“果然連何先生也在此處。”

眼見一幹人進了萬安寺的後門,三人等了一會,見四下確實無人,這才從後門中閃身而入。那寺院房舍眾多,規模之大,幾和少林寺相仿佛,見中間一座大殿的長窗內燈火明亮,料得何太衝是被押到了該處。三人閃身而前,到了殿外。張無忌伏在地下,從長窗縫隙中向殿內張望。楊逍和韋一笑分列左右把風守衛,防人偷襲。他三人雖然藝高人膽大,但此刻深入龍潭虎穴,心下也不禁惴惴。

長窗縫隙甚細,張無忌隻見到何太衝的下半身,殿中另有何人卻無法瞧見。隻聽何太衝氣衝衝的道:“我既墮奸計,落入你們手中,要殺要剮,一言而決。你們逼我做朝廷鷹犬,那是萬萬不能,便再說上三年五載,也是白費唇舌。”張無忌暗暗點頭,心想:“這何先生雖不是甚麼正人君子,但大關頭上卻把持得定,不失為一派掌門的氣概。”

隻聽一個男子聲音冷冰冰的道:“你既固執不化,主人也不勉強,這裏的規矩你是知道的了?”何太衝道:“我便十根手指一齊斬斷,也不投降。”那人道:“好,我再說一遍,你如勝得了我們這裏三人,立時放你出去。如若敗了,便斬斷一根手指,囚禁一月,再問你降也不降。”何太衝道:“我已斷了兩根手指,再斷一根,又有何妨?拿劍來!”那人冷笑道:“等你十指齊斷之後,再來投降,我們也不要你這廢物了。拿劍給他!摩訶巴思,你跟他練練!”另一個粗壯的聲音應道:“是!”

張無忌手指尖暗運神功,輕輕將那縫隙挖大了一點,隻見何太衝手持一柄木劍,劍頭包著布,又軟又鈍,不能傷人,對麵則是個高大番僧,手中拿著的卻是一柄青光閃閃的純鋼戒刀。兩人兵刃利鈍懸殊,幾乎不用比試,強弱便判。但何太衝毫不氣餒,木劍一晃,說道:“請!”刷的便是一劍,去勢極是淩厲,昆侖劍法,果有獨到之秘。那番僧摩訶巴思身材長大,行動卻甚敏捷,一柄戒刀使將開來,刀刀斬向何太衝要害。張無忌隻看了數招,便即暗驚:“怎地何先生腳步虛浮,氣急敗壞,竟似內力全然失卻了?”

何太衝劍法雖精,內力卻似和常人相去不遠,劍招上的淩厲威力全然施展不出,隻是那番僧的武功實是遜他兩籌,幾次猛攻而前,總是被何太衝以精妙招術反得先機。拆到五十餘招後,何太衝喝一聲:“著!”一劍東劈西轉,斜回而前,托的一聲輕響,已戳在那番僧腋下。倘苦他手中持的是尋常利劍,又或內力不失,劍鋒早已透肌而入。

隻聽那冷冷的聲音說道:“摩訶巴思退!溫臥兒上!”張無忌向聲音來處看去,見說話之人臉上如同罩著一層黑煙,一部稀稀朗朗的花白胡子,正是玄冥二老之一。他負手而立,雙目半睜半閉,似乎對眼前之事漠不關心。

再向前看,隻見一張鋪著錦緞的矮幾之上踏著一雙腳,腳上穿一對鵝黃緞鞋,鞋頭上各綴一顆明珠。張無忌心中一動,眼見這對腳腳掌纖美,踝骨渾圓,依稀認得,正是當日綠柳莊中自己曾經捉過在手的趙敏的雙足。他在武當山和她相見,全以敵人相待,但此時見到了這一對踏在錦凳上的纖足,不知如何,竟然忍不住麵紅耳赤,心跳加劇。

但見趙敏的右足輕輕點動,料想她是全神貫注的在看何太衝和溫臥兒比武,約莫一盞茶時分,何太衝叫聲:“著!”趙敏的右足在錦凳上一登,溫臥兒又敗下陣來。隻聽那黑臉的玄冥老人說道:“溫臥兒退下,黑林缽夫上。”張無忌聽到何太衝氣息粗重,想必他連戰二人,已是十分吃力。片刻間劇鬥又起,那黑林缽夫使的是根長大沉重的鐵杖,使開來風聲滿殿,殿上燭火被風勢激得忽明忽暗,燭影猶似天上浮雲,一片片的在趙敏腳上掠過。驀地裏眼前一黑,殿右幾枝紅燭齊為鐵杖鼓起的疾風吹熄,喀的一響,木劍斷折。何太衝一聲長歎,拋劍在地,這場比拚終於輸了。玄冥老人道:“鐵琴先生,你降不降?”何太衝昂然道:“我既不降,也不服。我內力若在,這番僧焉是我的對手?”玄冥老人冷冷的道:“斬下他左手無名指,送回塔去。”張無忌回過頭來,楊逍向他搖了搖手,意思顯然是說:“此刻衝進殿去救人,不免誤了大事。”但聽得殿中斷指、敷藥、止血、裹傷,何太衝甚為硬氣,竟一哼也沒哼。那群黃衣人手執火把,將他送回高塔囚禁。張無忌等縮身在牆角之後,火光下見何太衝臉如白紙,咬牙切齒,神色極是憤怒。一行人走遠後,忽聽得一個嬌柔清脆的聲音在殿內響起,說道:“鹿杖先生,昆侖派的劍法果真了得,他刺中摩訶巴思那一招,先是左邊這麼一劈,右邊這麼一轉……”張無忌又湊眼去瞧,見說話的正是趙敏。她一邊說,一邊走到殿中,手裏提著一把木劍,照著何太衝的劍法使了起來。番僧摩訶巴思手舞雙刀,跟她喂招。

那黑臉的玄冥老人便是趙敏稱為“鹿杖先生”的鹿杖客,讚道:“主人真是聰明無比,這一招使得分毫不錯。”趙敏練了一次又練一次,每次都是將劍尖戳到摩訶巴思腋下,雖然劍是木劍,但重重一戳,每一次又都戳在同一部位,料必頗為疼痛。摩訶巴思卻聚精會神的跟她喂招,全無半點怨懟或閃避之意。她練熟了這幾招,又叫溫臥兒出來,再試何太衝如何擊敗他的劍法。張無忌此時已然明白,原來趙敏將各派高手囚禁此處,使藥物抑住各人的內力,逼迫他們投降朝廷。眾人自然不降,便命人逐一與之相鬥,她在旁察看,得以偷學各門各派的精妙招數,用心之毒,計謀之惡,實是令人發指。跟著趙敏和黑林缽夫喂招,使到最後數招時有些遲疑,問道:“鹿杖先生,是這樣的麼?”鹿杖客沉吟不答,轉頭道:“鶴兄弟,你瞧清楚了沒有?”左首角落裏一個聲音道:“苦大師一定記得更清楚。”趙敏笑道:“苦大師,勞你的駕,請來指點一下。”隻見右首走過來一個長發披肩的頭陀,身材魁偉,滿麵橫七豎八的都是刀疤,本來相貌已全不可辨。他頭發作紅棕之色,自非中土人氏。他一言不發,接過趙敏手中木劍,刷刷刷刷數劍,便向黑林缽夫攻去,使的竟是昆侖派劍法。這個被稱為“苦大師”的苦頭陀模仿何太衝劍招,也是絲毫不用內力,那黑林缽夫卻全力施為,鬥到酣處,他揮杖橫掃,殿右熄後點亮了的紅燭突又齊滅。何太衝在這一招上無可閃避,迫得以木劍硬擋鐵杖,這才折劍落敗,但那苦頭陀的木劍方位陡轉,輕飄飄的削出,猶似輕燕掠過水麵、貼著鐵杖削了上去。黑林缽夫握杖的手指被木劍削中,虎口處穴道酸麻,登時拿捏不住,當的一聲,鐵杖落地,撞得青磚磚屑紛飛。黑林缽夫滿臉通紅,心知這木劍若是換了利劍,自己八根手指早已削斷,躬身道:“拜服,拜服!”俯身拾起鐵杖。苦頭陀雙手托著木劍,交給趙敏。

趙敏笑道:“苦大師,最後一招精妙絕倫,也是昆侖派的劍法麼?”苦頭陀搖了搖頭。趙敏又道;“難怪何太衝不會,苦大師,你教教我。”苦頭陀空手比劍。趙敏持劍照做。練到第三次,苦頭陀行動如電,已然快得不可思議,趙敏便跟不上了,但她劍招雖然慢了,仍是依模依樣,絲毫不爽。苦頭陀翻過身來,雙手向前一送,停著就此不動。張無忌暗暗喝一聲彩:“好,大是高明!”趙敏一時卻不明白,側頭看著苦頭陀的姿勢,想了一想,登時領悟,說道:“啊,苦大師,你手中若有兵刃,一杖已擊在我的臂上。這一招如何化解?”苦頭陀反手做個姿勢,抓住鐵杖,左足飛出,頭一抬,顯是已奪過敵人鐵杖,同時將人踢飛。這幾下似拙實巧,乃是極剛猛的外門功夫。趙敏笑道:“好師父,你快教我。”神情又嬌又媚。張無忌心中怦的一跳,心想:“你內力不夠,這一招是學不來的。可是她這麼求人,實教人難以推卻。”苦頭陀做了兩個手勢,正是示意:“你內力不夠,沒法子學。”轉身走開,不再理她。

張無忌尋思:“苦頭陀武功之強,隻怕和玄冥二老不分上下,雖不知內力如何,但招數神妙,大是勁敵。他隻打手勢不說話,難道是個啞巴?可是他耳朵卻又不聾。趙姑娘對他頗見禮遇,定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

趙敏見苦頭陀不肯再教,微微一笑,也不生氣,說道:“叫崆峒派的唐文亮來。”過不多時,唐文亮被押著進殿。鹿杖客又派了三個人和他過招。唐文亮不肯在兵刃上吃虧,空手比掌,先勝兩場,到第三場上,對手催動內力,唐文亮無可與抗,亦被斬去了一根手指。

這一次趙敏練招,由鹿杖客在旁指點。張無忌此時已瞧出端倪,趙敏顯是內力不足,情知難以速成,是以想盡學諸家門派之所長,俾成一代高手,這條路子原亦可行,招數練到極精之時,大可補功力之不足。

趙敏練過拳法,說道:“叫滅絕老尼來!”一名黃衣人稟道:“滅絕老尼已絕食五天,今日仍是倔強異常,不肯奉命。”趙敏笑道:“餓死了她也罷!唔,叫峨嵋派那個小姑娘周芷若來。”手下人答應了,轉身出殿。

張無忌對周芷若當日在漢水舟中殷勤照料之意,常懷感激。在光明頂上,周芷若曾指點他易數方位之法,由此得破華山、昆侖兩派的刀劍聯手,其後刺他一劍,那是奉了師父的嚴令,他也不存芥蒂,這時聽趙敏吩咐帶她前來,不禁心頭一震。過了片刻,一群黃衣人押著周芷若進殿。張無忌見她清麗如昔,隻比在光明頂之時略現憔悴,雖身處敵人掌握,卻泰然自若,似乎早將生死置之度外。鹿杖客照例問她降是不降,周芷若搖了抓頭,並不說話。

鹿杖客正要派人和她比劍,趙敏說道:“周姑娘,你這麼年輕,已是峨嵋派的及門高弟,著實令人生羨。聽說你是滅絕大師的得意弟子,深得她老人家劍招絕學,是也不是?”周芷若道:“家師武功博大精深,說到傳她老人家劍招絕學,小女子年輕學淺,可差得遠了。”趙敏笑道:“這裏的規矩,隻要誰能勝得我們三人,便平平安安的送他出門,再無絲毫留難。尊師何以這般涯岸自高,不屑跟我們切磋一下武學?”周芷若道:“家師是寧死不辱。堂堂峨嵋派掌門,豈肯在你們手下苟且求生?你說得不錯,家師確是瞧不起卑鄙陰毒的小人,不屑跟你們動手過招。”趙敏竟不生氣,笑道:“那周姑娘你呢?”周芷若道:“我小小女子,有甚麼主張?師父怎麼說,我便怎麼做。”趙敏道:“尊師叫你也不要跟我們動手,是不是?那為了甚麼?”周芷若道:“峨嵋派的劍法,雖不能說是甚麼了不起的絕學,終究是中原正大門派的武功,不能讓番邦胡虜的無恥之徒偷學了去。”她說話神態斯斯文文,但言辭鋒利,竟絲毫不留情麵。

趙敏一怔,沒料到自己的用心,居然會給滅絕師太猜到了,聽周芷若左一句“陰毒小人”,右一句“無恥之徒”,忍不住有氣,嗤的一聲輕響,倚天劍已執在手中,說道:“你師父罵我們是無恥之徒。好!我倒要請教,這口倚天劍明明是我家家傳之寶,怎地會給峨嵋派偷盜了去?”周芷若淡淡的道:“倚天劍和屠龍刀,向來是中原武林中的兩大利器,從沒聽說跟番邦女子有甚麼幹係。”

趙敏臉上一紅,怒道:“哼!瞧不出你嘴上倒厲害得緊。你是決意不肯出手的了?”周芷若搖了搖頭。趙敏道:“旁人比武輸了,或是不肯動手,我都截下他們一根指頭。你這個妞兒想必自負花容月貌,以致這般驕傲,我也不截你的指頭。”說著伸手向苦頭陀一指,道:“我叫你跟這位大師父一樣,臉上劃你二三十道劍痕,瞧你還驕傲不驕傲?”她左手一揮,兩個黃衣人搶上前來,執住了周芷若的雙臂。

趙敏微笑道:“要劃得你的俏臉蛋變成一個蜜蜂窩,也不必使甚麼峨嵋派的精妙劍法。你以為我三腳貓的把式,就不能叫你變成個醜八怪麼?”

周芷若珠淚盈眶,身子發顫,眼見那倚天劍的劍尖離開自己臉頰不過數寸,隻要這惡魔手腕一送,自己轉眼便和那個醜陋可怖的頭陀一模一樣。趙敏笑道:“你怕不怕?”周芷若再也不敢強項,點了點頭。趙敏道:“好啊!那麼你是降順了?”周芷若道:“我不降!你把我殺了罷!”趙敏笑道:“我從來不殺人的。我隻劃破你一點兒皮肉。”

寒光一閃,趙敏手中長劍便往周芷若臉上劃去,突然間當的一響,殿外擲進一件物事,將倚天劍撞了開去。在此同時,殿上長窗震破,一人飛身而入。那兩名握住周芷若的黃衣人身不由主的向外跌飛。破窗而入的那人回過左臂,護住了周芷若,伸出右掌,和鹿杖客砰的一掌相交,各自退開了兩步。眾人看那人時,正是明教教主張無忌。

他這一下如同飛將軍從天而降,誰都大吃一驚,即令是玄冥二老這般一等一的高手,事先竟也沒絲毫警覺。鹿杖客聽得長窗破裂,即便搶在趙敏身前相護,和張無忌拚了一掌,竟然立足不定,退開兩步,待要提氣再上,刹那間全身燥熱不堪,宛似身入熔爐。

周芷若眼見大禍臨頭,不料竟會有人突然出手相救。她被張無忌摟在胸前,碰到他寬廣堅實的胸膛,又聞到一股濃烈的男子氣息,又驚又喜,一刹那間身子軟軟的幾欲暈去。要知張無忌以九陽神功和鹿杖客的玄冥神掌相抗,全身真氣鼓蕩而出。周芷若從未和男子如此肌膚相親,何況這男子又是他日夜思念的夢中之伴、意中之人?心中隻覺得無比的歡喜,四周敵人如在此刻千刀萬劍同時斬下,她也無憂無懼。楊逍和韋一笑一見教主衝入救人,跟著便閃身而入,分站在他身後左右,趙敏手下的眾高手以變起倉卒,初時微見慌亂,但隨即瞧出闖進殿來隻有三名敵人,殿內殿外的守衛武士呼哨相應,知道外邊再無敵人,當下立即堵死了各處門戶,靜候趙敏發落。趙敏既不驚懼,也不生氣,隻怔怔的向張無忌望了一陣,眼光轉到殿角兩塊金光燦爛之物,原來她伸倚天劍去劃周芷若的臉時,張無忌擲進一物,撞開她劍鋒,那物正是她所贈的黃金盒子。倚天劍鋒銳無倫,一碰之下,立時將金盒剖成兩半。她向兩半金盒凝視半晌,說道:“你如此厭惡這隻盒子,非要它破損不可麼?”張無忌見到她眼光中充滿了幽怨之意,並非憤怒責怪,竟是淒然欲絕,一怔之下,甚感歉咎,柔聲道:“我沒帶暗器,匆忙之際隨手在懷中一探,摸了盒子出來,實非有意,還望姑娘莫怪。”趙敏眼中光芒一閃,問道:“這盒子你隨身帶著麼?”張無忌道:“是。”見她妙目凝望自己,而自己左臂還摟著周芷若,臉上微微一紅,便鬆開了手臂。

趙敏歎了口氣,道:“我不知周姑娘是你……是你的好朋友,否則也不會這般對她。原來你們……”說著將頭轉了開去。張無忌道:“周姑娘和我……也沒甚麼……隻是……隻是……”說了兩個“隻是”,卻接不下去。趙敏又轉頭向地下那兩半截金盒望了一眼,沒說一句話,可是眼光神色之中,卻似已說了千言萬語。周芷若心頭一驚:“這個魔女頭對他顯是十分鍾情,豈難道……”張無忌的心情卻不似這兩個少女細膩周至,趙敏的神色他隻模模糊糊的懂了一些,全沒體會到其中深意。他隻覺得趙敏贈他珠花金盒,治好了俞岱岩和殷梨亭的殘疾,此時他卻將金盒毀了,未免對人家不起,於是走向殿角,俯身拾起兩半截金盒,說道:“我去請高手匠人重行鑲好。”趙敏喜道:“當真麼?”張無忌點了點頭,心想你我都統率無數英雄豪傑,怎會去重視這些無關緊要的金銀玩物?這隻黃金盒雖然精致,也不是甚麼珍異寶物,盒中所藏的黑玉斷續膏已經取出,盒子便無多大用處,破了不必掛懷,再鑲好它,也是小事一樁,眼前有多大事待決,你卻盡跟我說這隻盒子,想必是年輕姑娘婆婆媽媽,對這些身邊瑣事特別關心,真是女流之見,當下將兩半截盒子揣在懷中。

趙敏道:“那你去罷!”張無忌心想宋大師伯等尚未救出,怎能就此便去,但敵方高手如雲,己方隻有三人,說到救人,真是談何容易,問道:“趙姑娘,你擒拿我大師伯等人,究竟意欲何為?”趙敏笑道:“我是一番好意,要勸請他們為朝廷出力,各享榮華富貴。哪知他們固執不聽,我迫於無奈,隻得慢慢勸說。”

張無忌哼了一聲,轉身回到周芷若的身旁,他在敵方眾高手環伺之下,俯身拾盒,坦然而回,竟是來去自如,旁若無人。他冷冷的向眾人掃視一眼,說道:“既是如此,我們便告辭了!”說著攜住周芷若的手,轉身欲出。

趙敏森然道:“你自己要去,我也不留。但你想把周姑娘也帶了去,竟不來問我一聲,你當我是甚麼人了?”張無忌道:“這確是在下欠了禮數。趙姑娘,請你放了周姑娘,讓她隨我同去。”趙敏不答,向玄冥二老使個眼色。

鶴筆翁踏上一步,說道:“張教主,你說來便來,說去便去,要救人便救人,教我們這夥人的老臉往哪裏擱去?你不留下一手絕技,兄弟們難以心服。”

張無忌認出了鶴筆翁的聲音,怒氣上衝,喝道:“當我年幼小之時,被你擒住,性命幾乎不保。今日你還有臉來跟我說話?接招!”呼的一掌,便向鶴筆翁拍了過去。鹿杖客適才吃過他的苦頭,知道單憑鶴筆翁一人之力,不是他的敵手,搶上前來,向他擊出一掌。張無忌右掌仍是擊向鶴筆翁,左掌從右掌下穿過,還了鹿杖客一掌。這是真力對真力相碰,中間實無閃避取巧的餘地。三個人四掌相變,身子各是一晃。當日在武當山上,玄冥二老以雙掌和張無忌對掌,另出雙掌擊在他身上,此刻重施故技,又是兩掌拍了過來。張無忌那日吃了此虧,焉能重蹈覆轍?手肘微沉,施展乾坤大挪移心法,拍的一聲大響,鶴筆翁的左拳擊在鹿杖客的右掌之上。他兩人武功一師所傳,掌法相同,功力相若,登時都震得雙臂酸麻,至於何以竟會弄得師兄弟自相拚掌,二人武功雖高,卻也不明其中奧秘。兩人又驚又怒之際,張無忌雙掌又已擊到。玄冥二老仍是各出雙掌,一守一攻,所使掌法已和適才全然不同,但被張無忌一引一帶,仍是鹿杖客的左掌擊到了鶴筆翁的右掌之上,這乾坤大挪移手法之巧,計算之準,實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玄冥二老駭然失色,眼見張無忌第三次舉掌擊來,不約而同的各出單掌抵禦。三人真力相變,玄冥二老隻覺對方掌力中一股純陽之氣洶湧而至,難當難耐。張無忌掌發如風,想起幼時被鶴筆翁打了一招玄冥神掌,數年之間不知吃了多少苦頭,因此擊向鹿杖客的掌力尚留餘地,對鶴筆翁卻毫不放鬆。二十餘掌一過,鶴筆翁一張青臉已脹得通紅,眼見對方又是一掌擊到,他左掌虛引,意欲化解,右掌卻斜刺裏重重擊出。隻聽得拍拍兩響,鶴筆翁這一掌狠狠打在鹿杖客肩頭,而張無忌那一掌卻終究無法化開,正中胸口。總算張無忌不欲傷他性命,這一掌真力隻用了三成,鶴筆翁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臉色已紅得發紫,身子搖晃,倘若張無忌乘勢再補上一掌,非教他斃命當場不可。鹿杖客肩頭中掌,也痛得臉色大變,嘴唇都咬出血來。

玄冥二老是趙敏手下頂兒尖兒的能人,豈知不出三十招,便各受傷。趙敏手下眾武士固然盡皆失色,便是楊逍和韋一笑也大為詫異。他二人曾親眼見到,那日玄冥二老在武當山出手,張無忌中掌受傷,不意數月之間,竟能進展神速若是。但他二人隨即想到,張無忌留居武當數月,一麵替俞岱岩、殷梨亭治傷,一麵便向張三豐請教武學中的精微深奧,終致九陽神功、乾坤大挪移、再加上武當絕學的太極拳劍,三者漸漸融成一體。二人心中暗讚張三豐學究天人,那才真是稱得上“深不可測”四字。玄冥二老比掌敗陣,齊聲呼嘯,同時取出了兵刃。隻見鹿杖客手中拿著一根短杖,杖頭分叉,作鹿角之形,通體黝黑,不知是何物鑄成,鶴筆翁手持雙筆,筆端銳如鶴嘴,卻是晶光閃亮。他二人追隨趙敏已非一日,但即是趙敏,也從未見過他二人使用兵刃。這三件兵刃使展開來,隻見一團黑氣,兩道白光,霎時間便將張無忌困在垓心。張無忌身邊不帶兵器,赤手空拳,情勢頗見不利,但他絲毫不懼,存心要試試自己武功,在這兩大高手圍攻之下,是否能空手抵敵。玄冥二老自恃內力深厚,玄冥神掌是天下絕學,是以一上陣便和他對掌,豈知張無忌的九陽神功卻非任何內功所能及,數十掌一過便即落敗。他二人的兵刃卻以招數詭異取勝,兩人的名號便是從所用兵刃而得,鹿角短杖和鶴嘴雙筆,每一招都是淩厲狠辣,世所罕見。張無忌聚精會神,在三件兵刃之間空來插去,攻守自如,隻是一時瞧不明白二人兵刃招數的路子,取勝卻也不易。幸好鶴筆翁重傷之餘,出招已難免窒滯。趙敏手掌輕擊三下,大殿中白刃耀眼,三人攻向楊逍,四人攻向韋一笑,另有兩人出兵刃製住了周芷若。楊逍立時搶到一劍,揮劍如電,反手便刺傷一人。韋一笑仗著絕頂輕功,以玄陰綿掌拍倒了兩人。但敵人人數實在太多,每打倒一人,立時更有二人擁上。張無忌給玄冥二老纏住了,始終分身不出相援。他和楊韋二人要全身而退,倒也不難,要救周芷若卻萬萬不能,正自焦急,忽聽趙敏說道:“大家住手!”這四個字聲音並不響亮,她手下眾人卻一齊凜遵,立即躍開。

楊逍將長劍拋在地下。韋一笑握著從敵人手裏奪來的一口單刀,順手一揮,擲還給了原主,哈哈大笑。張無忌見一名漢子手執匕首,抵住周芷若後心,不禁臉有憂色。周芷若黯然道:“張公子,三位請即自便,三位一番心意,小女子感激不盡。”趙敏笑道:“張公子,這般花容月貌的人兒,我見猶憐。她定是你的意中人了?”張無忌臉上一紅,說道:“周姑娘和我從小相識。在下幼時中了這位……”說著向鶴筆翁一指,“……的玄冥神掌,陰毒入體,周身難以動彈,多虧周姑娘服侍我食飯喝水,此番恩德,不敢有忘。”趙敏道:“如此說來,你們倒是青梅竹馬之交了。你想娶她為魔教的教主夫人,是不是?”張無忌臉上又是一紅,說道:“匈奴未滅,何以家為!”趙敏臉一沉,道:“你定要跟我作對到底,非滅了我不可,是也不是!”張無忌搖了搖頭,說道:“我至今不知姑娘的來曆,雖然有過數次爭執,但每次均是姑娘找上我張無忌,不是張某來找姑娘尋事生非。隻要姑娘放了我眾位師伯叔及各派武林人士,在下感激不盡,不敢對姑娘心存敵意。何況姑娘還可吩咐我去辦三件事,在下自當盡心竭力,決不敷衍推搪。”趙敏聽他說得誠懇,臉上登現喜色,有如鮮花初綻,笑道:“嘿,總算你還沒忘記。”轉頭向周芷若瞧了一眼,對張無忌道:“這位周姑娘既非你意中人,也不是甚麼師兄師妹、未婚夫妻,那麼我要毀了她的容貌,跟你絲毫沒有幹係……”她眼角一動,鹿杖客和鶴筆翁各挺兵刃,攔在周芷若之前,另一名漢子手執利刃,對準周芷若的臉頰。張無忌若要衝過來救人,玄冥二老這一關便不易闖過。趙敏冷冷的道:“張公子,你還是跟我說實話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