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離敷了波斯人的治傷藥膏之後,仍然發燒不退,囈語不止。她在海上數日,病中受了風寒,那傷藥隻能醫治金創外傷,卻治不得體內風邪。張無忌心中焦急,第三日上遙遙望見東首海上有一小島,便吩咐舵工向島駛去。眾人上得島來,精神為之一振。那島方圓不過數裏,長滿了矮樹花草。張無忌請周芷若看護殷離、趙敏,一路分花拂草,尋覓草藥。但島上花草與中土大異,多半不識,張無忌越尋越遠,直到昏黑,仍隻找到一味,隻得回到原處,將那味草藥搗爛了,喂殷離服下。
六人圍著火堆,用過了飲食。四下裏花香浮動,草木清新,比之船艙中的氣悶局促,另一番光景。殷離精神也好了些,說道:“阿牛哥哥,今晚咱們睡在這兒,不回船去了。”此議一出,人人讚妙。眼見小島上山溫水清,也無凶猛獸,各人放心安睡。次晨醒轉,張無忌站起身來,隻跨出一步,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摔倒,隻覺雙腳虛軟無力,那是從所未有之事,揉了揉眼睛,隻見那艘波斯船已不在原處。他心一更驚,奔到海灘四下張望,不見船隻的蹤影。
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叫道:“義父,你安好麼?”卻不聽得謝遜回答,忙奔到謝遜睡臥之處,隻見他好端端的睡得正沉,先放了一大半心。趙敏、周芷若、殷離三人昨睡在遠處一塊大石之後。他奔過去看時,隻見周芷若和殷離相對而臥,趙敏卻已不在該處。一瞥間見殷離滿臉是血,俯身察看,見她臉上被利刃劃了十來條傷痕,人已昏迷不醒,忙伸手搭脈搏,幸而尚在微微跳動。再看周芷若時,隻見她滿頭秀發被削了一大塊,左耳也被削去了一片,鮮血未曾凝,可是她臉含微笑,兀自做著好夢,晨曦照射下如海棠春睡,嬌麗無限。他心中連珠價隻是叫苦,叫道:“周姑娘,醒來!周姑娘,醒來!”周芷若隻是不醒。張無忌伸手去搖她肩頭,周芷若打了個哈欠,側了頭仍是沉睡。張無忌知她必是中了迷藥,昨晚出了這許多怪事,自己渾然不覺,此刻又是金身乏力,自也是中毒無疑。一時叫周芷若不醒,當下又奔到謝遜身旁,叫道:“義父,義父!”謝遜迷迷糊糊的坐了起來,道:“怎麼啊?”張無忌道:“糟糕!咱們中了奸計。”將波斯船駛去、殷離及擊芷若受傷之事簡略說了。謝遜驚問:“趙姑娘呢?”
張無忌黯然道:“不見她啊。”吸一口氣,略運內息,隻覺四肢虛浮,使不出勁來,衝口便道:“義父,咱們給人下了‘十香軟筋散’之毒。”六派高手被趙敏以“十香軟筋散”困倒、一齊擄到大都萬安寺中之事,謝遜早已聽到張無忌說過,他站起身來,腳下也是虛飄飄的全無力道,定了定神,問道:“那屠龍刀和倚天劍,也都給她帶走了?”
張無忌一看身周,刀劍皆已不見,心下氣惱無比,幾乎要哭出聲,沒料到趙敏竟會乘著自己遭逢極大危難之際,又來落井下石,使出這般奸計。
他呆了一陣,掛念殷離的傷勢,忙又奔到殷周二女身旁,推了推周芷若,她仍是沉睡不醒,心想:“我內力最深,是以醒得最早,義父其次。周姑娘內力跟我們二人差得遠了,看來一時難醒。”當下撕了一塊衣襟,替殷離抹去臉上血漬,隻見她臉蛋上橫七豎八都是細細的一條條傷痕,顯然是用倚天劍所劃。殷離自被紫衫龍王金花婆婆所傷之後,流血甚多,體內蘊積的千蛛毒液隨血而散,臉上浮腫已退了一大半,幼時俏麗的容顏這數日來本已略複舊觀,此刻臉上多了這十幾道劍傷,又變得猙獰可怖。張無忌又是心痛,又是惱怒,切齒道:“趙敏啊趙敏,但教你撞在我手裏,張無忌若再饒你,當真枉自為人了。”定了定神,忙到山邊采了些止血草藥,嚼爛了敷在殷離臉上,又去敷在周芷若的頭皮和耳上。
周芷若打了個哈欠,睜開眼來,忽見他伸手在自己頭上摸索,羞得滿臉通紅,伸手推開他手臂,嗔道:“你……你怎麼啦……”一句話沒說完,想是覺得耳上痛楚,伸手一摸,“啊”的一聲驚呼,跳起身來,問道:“為甚麼?”突然雙膝一軟,撲在張無忌懷中。張無忌伸手扶住,安慰道:“周姑娘,你別怕。”周芷若看到殷離臉上可怖的模樣,忙伸手撫摸自己的臉,驚道:“我……我也是這樣了麼?”張無忌道:“不!你隻受了些輕傷。”周芷若道:“是那些波斯惡徒幹的麼?我……我怎地一些兒也不知道?”張無忌歎了口氣,幽幽的道:“隻怕……隻怕是趙姑娘幹的。昨晚的飲食之中,她下了毒。”
周芷若呆了半晌,摸著半邊耳朵,哭出聲來,張無忌慰道:“幸好你所傷不重,耳朵受了些損傷,將頭發披下來蓋過了,旁人瞧不見。”周芷若道:“還說頭發呢?我頭發也沒有了。”張無忌道:“頂心上少了點兒頭皮,兩旁的頭發可以攏過來掩住……”周芷若嗔道:“我為甚麼要把兩旁頭攏過來掩住?到這時候,你還在竭力回護你的趙姑娘。”張無忌碰了個莫名其妙的釘子,訕訕的道:“我才不回護她呢!她這般心狠手辣,將殷姑娘傷成這我……我才不饒她呢。”眼見殷離臉上的模樣,不禁怔怔的掉下淚來。身當此境,張無忌不由得彷徨失措,坐下一運功,察覺中毒著實不淺。本來“十香軟筋散”非趙敏的獨門解藥不能消解,但此時隻能以內功與劇毒試相抗,當下運起內息,將散在四肢百的毒素慢慢搬入田,強行凝聚,然後再一點一滴的逼出體外。運功一個多時辰後,察覺見效,心中略慰,隻是此法以九陽神功為根基,無法傳授謝遜和周芷若照行,惟有待自己驅毒淨盡之後,再助謝周二人驅毒。這功夫說來簡捷,做起來卻十分繁複,他到第七日上,也隻驅了體內三成毒素。好在這毒素隻是令人使不出內勁,於身了卻是無害。周芷若起初幾日極是著惱,後來倒也漸漸慣了,陪著謝遜捕錢射鳥,燒水煮食。她晚間在島東一個山洞中獨居,和張無忌等離得遠遠地。張無忌暗自慚,心想趙敏之禍,全是由己而起。這趙姑娘明明是蒙古的郡主,是明教的對頭死敵,武林中不知有多少高人曾折在她的手裏,自己對她居然不加防範,當真愚不可及。謝遜和周芷若對他倒並無怨責,然他二人越是一句不提,他心中越是難過,有時見到周芷若的眼色,隱隱體會到她是在說:“你為趙敏的美色所迷,釀成了這等大禍。”但殷離的傷勢卻越來越重。這小島地處南海,所生草木大半非胡青牛醫經所載,他空自醫術精湛,又明知殷離的傷勢可治,然而手邊就是沒藥。偏生島上樹木都是又矮又小,僅能作柴薪之用,否則他早已紮成木筏,冒險內航。他若不明醫術,也不過是焦慮而已,此時卻如萬把尖刀日夜在心頭剜割。這一晚他嚼了些退熱的草藥,喂在殷離口中,眼見她難以下咽,心中一酸,淚水一顆顆滴在她臉上。殷離忽然睜開眼來,微微一笑,說道:“阿牛哥哥,你別難過。我要到陰世去見那個狠心短命的小鬼張無忌去了。我要跟他說,世上有一個阿牛哥哥,待我這樣好,可比你張無忌好上千倍萬倍。”張無忌喉頭哽咽,一時打不定主意,是否要向她吐露自己實在就是張無忌。殷離握住了他手,說道:“阿牛哥哥,我始終沒答應嫁給你,你恨我麼?我猜你是為了討我喜歡,說著騙騙我的。我相貌醜陋,脾氣古怪,你怎會要我?”
張無忌道:“不!我沒騙你。你是一位情深意真的好姑娘,要是得真能娶你為妻,實是我生平之幸。等你身子大好了,咱們諸事料理停當,便即成婚,好不好?”
殷離伸出手來,輕輕撫他的麵頰,搖頭道:“阿牛哥哥,我是不能嫁你的。我的心,早就許給了那個凶惡狠心的張無忌了……阿牛哥哥,我有點兒害怕,到了陰世,能遇到他麼?他仍然會對我這麼狠霸霸的麼?”
張無忌見她說話神智清楚,臉頰潮紅,心下暗驚:“這是回光反照之象,難道她便要畢命於今日嗎?”一時呆呆出神,沒聽見她的話。殷離抓住了他手腕,又問了一遍。張無忌柔聲道:“他永遠會待你很好的,當你心肝寶貝兒一般。”殷離道:“能有你待我一半兒好麼?”張無忌道:“老天爺在上,張無忌誠心誠意的疼你愛你,他早就懊悔小時候待你這般凶狠了。他……他對你之心,跟我一般無異,沒半點分別。”殷離歎了口氣,嘴角上帶著一絲微笑,道:“那……那我就放心了……”握著他的手漸漸鬆開,雙目閉上,終於停了呼吸。張無忌將她屍身抱在懷裏,心想她直到一瞑不視,仍不知自己便是張無忌。這些日來,她始終昏昏沉沉,無法跟她說知真相。當她臨終前的片刻神智清明之際,卻又甚麼也來不及說了。其實,到了這個地步,說與不說,也沒甚麼分別。他心頭痛楚,竟哭不出聲來,隻想:“若不是趙敏又傷她臉頰,她的傷未必無救。若不是趙敏棄了咱們在這荒島之上,隻要數日間趕回中原,我定有法子救得她的性命。”恨恨的衝口而出:“趙敏,你這般心如蛇蠍,有朝一日落在我手中,張無忌決不饒你性命。“忽聽背後一個冷冷的聲音說道:“待得你見到她如花似玉的容貌,可又下不了手啦。”轉過身來,隻見周芷若俏立風中,臉上滿是鄙夷之色。他又是傷心,又是慚愧,說道:“我對著表妹的屍身發誓,若不手誅妖女,張無忌無顏立於天地之間。”周芷若道:“那才是有誌氣的好男兒。”搶上幾步,撫著殷離的屍身痛哭起來。謝遜聽到哭聲,尋聲而至,得知殷離身亡,也不禁傷感。張無忌到山岡之陰去挖墓,島上浮泥甚淺,挖得兩尺,便遇上堅硬的花崗石,手邊又無鋤鏟,隻得將殷離的屍身放入淺穴,待要將泥土堆上,見到她臉上的腫脹與血痕,心想:“碎石泥塊堆在臉上,可要擦傷了她。”折了些樹枝架在她屍身上,再輕輕放上石塊,似乎她死後尚有知覺,生恐她給石塊壓痛了。折下一段樹幹,剝去樹皮,用殷離的匕首在樹幹上刻道:“愛妻蛛兒殷離之墓”,下麵刻道:“張無忌謹立”。一切停當,這才伏地大哭。周芷若勸道:“殷姑娘對你一往情深,你待她也是仁至義盡。隻須你不負了今日之言,殺了趙敏為她報仇,殷家妹子在九泉之下也是含笑的了。”
張無忌一番傷心,本已凝聚在丹田之中的毒素複又散開,再多費了數日之功,才漸行凝聚,待得盡數驅出體外,又是十餘日之後了。小島地氣炎熱,諸般野果甚多,隨手采摘,即可充饑,日子倒也過得並不艱難。周芷若知張無忌心傷殷離之死,惱恨趙敏之詐,複又憐惜小昭之去,待他加意的溫柔體貼。張無忌運神功替謝遜驅去了體內毒性後,本該替周芷若驅毒,但想這驅毒之法須以一掌貼於對方後腰,一掌貼於臍上小腹,青年男女,怎能如此肌膚相親?但若非這般運功,又不能將自身的九陽真氣輸入她體內,一連數日,心下好生躊躇,難以決斷。這日晚間,謝遜忽道:“無忌,咱們在此島上,你想要過多少日子?”張無忌一怔,道:“那就難說得很,隻盼能有船隻經過,救咱們回歸中土。”謝遜道:“這一個多月來,遠遠也曾見到船帆的影子麼?”張無忌道:“沒有。”謝遜道:“是了!說不定明天便有船隻來到,但說不定再過一百年也沒船經過。”張無忌歎道:“這荒島孤懸海中,非海船航道所經,咱們是否能重回中土,原是十分渺茫。”
謝遜道:“嗯,解藥是不易求的了。十香軟筋散的毒素留在體中,除了四肢乏力之外,可有其他害處?”張無忌道:“時候不長,那也沒有多大害處,但這種劇毒侵肌蝕骨,日子久了,五髒六腑難免都受損傷。”
謝遜道:“是啊。那你怎能不盡早設法給周姑娘驅毒?你說周姑娘和你從小認識,當年你身中玄冥寒毒之時,她曾有惠於你。這等溫柔有德的淑女,到哪裏求去?難道你嫌她相貌不美麼?”張無忌道:“不,不,周姑娘倘若不美,天下哪裏還有美人?”謝遜道:“那我替你作主,娶了她為妻。這男女授受不親的腐禮,就不必顧忌了。”
周芷若在旁聽著他二人說話,忽聽說到自己身上來了,羞得滿臉通紅,站起身來便走。
謝遜躍起身來,張開雙手,攔在她身前,笑道:“別走,別走!我今日這媒人是做定的了。”周芷若嗔道:“謝老爺子,你為老不尊!咱們隻盼想個法兒回歸中土,這當兒怎地說起這些不三不四的話來?”謝遜哈哈大笑,說道:“男女好合,是終身大事,怎麼不三不四了?無忌,你父母也是在荒島上自行拜天地成婚。他們當日若非除了這些世俗禮法,世上哪裏有你這個小子?何況今日有義父為你主婚。難道你不喜歡周姑娘麼?不想替她驅除體內的劇毒麼?”周芷若掩了麵隻是要走,謝遜拉住她衣袖,笑道:“你走到哪裏去?明日咱們不見麵了麼?啊,我知道了,你不是不肯叫我這老瞎子做公公?”周芷若道:“不,不,不是的。謝老爺子是當世豪傑……”謝遜道:“那你是答應了?”周芷若隻說:“不,不!”謝遜道:’你是嫌我這義兒太過不成材麼?”周芷若頓了一頓,說道:“張公子武功卓絕,名揚江湖。得……得婿如此,更有何求?隻是……隻是……”謝遜道:“怎麼?”周芷若向張無忌微微掠了一眼,說道:“他……他心中實在喜歡趙姑娘,我是知道的。”
謝遜咬牙道:“趙敏這小賤人害得咱們如此慘法,無忌豈能仍然執迷不悟?無忌,你自己倒說說看。”
張無忌心中一片迷惘,想起趙敏盈盈笑語、種種動人之處,隻覺若能娶趙敏為妻,長自和她相伴,那才是生平至福,但一轉念間,立時憶起殷離臉上橫七豎八、血淋淋的劍傷來,忙道:“趙姑娘是我大仇,我要殺了她為表妹雪恨。”謝遜道:“照啊,周姑娘,那你還甚麼疑忌?”周芷若低聲道:“我不放心。除非……除非你要他……立下一個誓來。否則我寧可毒發身死,也不要他助我驅毒。”謝遜道:“無忌,快立誓!”
張無忌雙膝跪地,說道:“我張無忌若是忘了表妹血仇,天地不容。”周芷若道:“我要你說得清楚些,對那位趙姑娘怎樣?”謝遜道:“無忌,你就說得更清楚些。甚麼‘天地不容’,太含糊了。”張無忌朗聲道:“妖女趙敏為其韃子皇室出力,苦我百姓,傷我武林義士,複又盜我義父寶刀,害我表妹殷離。張無忌有生之日,不敢忘此大仇,如有違者,天厭之,地厭之。”周芷若嫣然一笑,道:“隻怕到了那時候,你又手下容情哩。”謝遜道:“我說呢,揀日不如撞日,咱們江湖豪傑,還管他甚麼婆婆媽媽的繁文縟節,你小倆口不如今日便拜堂成親罷。這十香軟筋散早一日驅出好一日。”
張無忌道:“不!義父,芷若,你們聽我一言。殷姑娘待我情意深重,她自幼便心中以我為夫,我心也已以她為妻,雖無婚姻之事,卻有夫婦之義。她屍骨未寒,我何忍即行另結新歡?”謝遜沉吟道:“這話倒也說得是,依你說那便如何?”張無忌道:“依孩兒之見,孩兒今日先和周姑娘訂立婚姻之約,助她療傷驅毒,這就方便得多。倘若天幸咱們得回中土,待孩兒手刃趙敏,奪回屠龍寶刀交回義父手中,那時再和周姑娘完婚,可說兩全其美。”謝遜笑道:“倒想得挺美。要是十年八年,咱們也回不了中土呢?”張無忌道:“三年之後,不論咱們是否能離此島,就請義父主持孩兒的婚事便是。”謝遜點了點頭,問周芷若道:“周姑娘,你說怎樣?”周芷若垂頭不答,隔了半晌,才道:“我是個孤苦伶仃的女孩兒家,自己能有甚麼主意?一切全憑老爺子作主。”謝遜哈哈笑道:“很好,很好。咱三人一言為定。你小倆口是未婚夫婦,不必再有甚麼顧忌。無忌,你給我的兒媳婦驅毒罷。”說道大踏步走向山後。
張無忌道:“芷若,我這番苦衷,你能見諒麼?”周芷若微笑道:“隻因是我這個醜樣的,你才推三阻四,要是換了趙姑娘啊,隻怕你今晚就……”說到這裏,轉過了頭,不好意思再說。張無忌怦然心動,尋思:“當大夥兒同在小船中飄浮之時,我曾癡心妄想,同娶四美。其實我心中真正所愛,竟是那個無惡不作、陰毒狡猾的小妖女。我枉稱英雄豪傑,心中卻如此不分善惡,迷戀美色。”
周芷若回過頭來,見他兀自怔怔的出神,站起身來,便要走開。張無忌伸手握住她手一拉。不料周芷若功力未複,腳下無力,身子一晃,便倒在他懷裏,掙紮不起來,嗔道:“我是一生一世受定你的欺侮啦。”
張無忌見她輕顰薄怒,楚楚動人,抱著她嬌柔的身子,低聲道:“芷若,咱倆幼時在漢水中一見,不意竟能得有今日。在光明頂我獨鬥昆侖、華山兩派四老之時,你指點關竅,救我性命。當時我也隻感激你的關懷,卻不敢另有妄念。”周芷若倚在他的懷裏,說道:“那日我刺你一劍,你難道不恨我麼?”張無忌道:“你沒刺正的心口,我便知你對我暗有情意了。”周芷若呸了一聲,臉頰暈紅,說道:“早知如此,當日我一劍刺正你的心口,多少幹淨,也免得以後無窮歲月之中,給你欺侮,受你的氣。”張無忌抱著她的雙臂緊了一緊,說道:“我此後隻另倍疼你愛你。我二人夫婦一體,我怎會給你氣受?”周芷若側過身子,望著他臉,說道:“要是我做錯了甚麼事,得罪了你,你會打我、罵我、殺我麼?”
張無忌和她臉蛋盯距不過數寸,隻覺她吹氣如蘭,忍不住在她左頰上輕輕一吻,說道:“似你這等溫柔斯文、端莊賢淑的賢妻,哪會做錯甚麼事?”周芷若輕輕撫摸他的後頸,說道:“便是聖人,也有做錯事的時候。我從小沒爹娘指導,難保不會一時胡塗。”張無忌道:“當真你做錯甚麼,我自會好好勸你。”周芷若道:“你對我決不變心?決不會殺我麼?”張無忌在額上又是輕吻一下,柔聲道:“你別胡思亂想。哪有此事?”周芷若顫聲道:“我要你親口答應我。”張無忌笑道:“好罷!我對你決不變心,決不會殺你。”
周芷若凝視他雙眼,說道:“我不許你嘻嘻哈哈,要你正正經經的說。”張無忌笑道:“你這個個小腦袋之中,不知在想些甚麼。”心想:“總是我對趙敏、對小昭、對表妹人人留情,令她難以放心。可是自今而後,怎會更有此事?”於是收起笑容,莊言道:“芷若,你是我的愛妻。我從前三心兩意,隻望你既往不咎。我今後對你決不變心,就算你做錯了甚麼,我連重話也不舍得責備你一句。”
周芷若道:“無忌哥哥,你是男子漢大丈夫,可要記得今晚跟我說過的話。”指看初升的一勾明月,說道:“天上的月亮是咱倆的證人。”
張無忌道:“對,你說得不錯,天上明月,是咱倆的證人。”他仍是將周芷若摟在懷裏,望著天邊明月,說道:“芷若,我一生受過很多很多人的欺騙,從小為了太過輕信,不知吃過多少苦頭,到底有多少次,這時候也記不起來了。隻有在冰火島上,和爹爹、媽媽、義父在一起的時候,那才沒人世間的奸詐機巧。我第一次回歸中原,便遇上一個叫化子弄蛇,他騙我探頭到布袋中去瞧瞧,不料他把布袋套在我頭上,將我擒住。我又哪料得到,咱們同生死、共患難的來到這小島之上,趙姑娘竟會在第一晚的食物之中,便下了劇毒?”周芷若苦笑道:“你是不到黃河心不死,到得黃河悔已遲。”張無忌心中突然充滿了幸福之感,說道:“芷若,你才真正是我永遠永遠的親人。你一直待我很好。日後咱們倘若得能回歸中原,你會幫我提防奸滑小人。有了你這個賢內助,我會少上很多當了。”周芷若搖頭道:“我是個最不中用的女子,懦弱無能,人又生得蠢。別說和絕頂聰明的趙姑娘天差地遠,便是小昭,她這等深刻的心機,我又怎及得上萬一?你的周姑娘是個老老實實的笨丫頭,難道到今天你還不知道麼?”
張無忌道:“隻有你這等忠厚賢慧的姑娘,才不會騙我。”周芷若轉過身來,將臉伏在他懷裏,柔聲道:“無忌哥哥,我能和你結為夫婦,心裏快活得了不得,隻盼你別因我愚笨無用,瞧我不起,欺侮我。我……我會盡我所能,好好的服侍你。”次日張無忌即運九陽神功助周芷若驅毒,初時竟是出於意料之外的方便,想是她飲食不多,中毒不如他與謝遜之深。但驅到第七日上,忽覺她體內有一股陰寒的阻力,跟他送過去的九陽真氣相激相抗,周芷若雖盡力克製,仍不易引導九陽真氣入體。張無忌驚異之下,向義父請教。謝遜沉吟半晌,說道:“這道理我也說不上來,多半是她峨嵋派曆代師父都是女子,所習內力偏於陰柔一路。”張無忌點頭稱是。好在周芷若內功修為和他相差甚遠,他催動神功,便將她體內陰勁壓製了下去,但如此運功,卻又比替謝遜驅毒時費力得多。張無忌隱隱覺得她體內陰勁此時雖然尚弱,但日後成就,委實是非同小可,讚道:“芷若,尊師滅絕師太真是一代人傑。她傳給你的內功,法門高深之至,此刻我已覺得出來。你依此用功,日後或可和我的九陽神功並駕齊驅,各擅勝場。”周芷若道:“你騙我呢!峨嵋派武功怎能和張大教主的九陽神功、乾坤大挪移法相比?”張無忌道:“你天性淳厚,武功的招數上雖然所學不多,但內功的根基已紮得極佳。我太師父言道,武學鑽研到後來,成就大小往往和各人資質有關,而且未必聰明穎悟的便一定能學到最高境界。據說貴派創派祖師郭女俠的父親郭靖大俠,資質便十分魯鈍,可是他武功修為震爍古今,太師父說,他自己或者尚未能達到郭大俠當年的功力。你峨嵋派內功的法門似乎尚在武當派之上,依我瞧啊,你將來的成就當可超過尊師滅絕師太。”周芷若橫了他一眼,嬌嗔道:“你要討好我,也不用說我武功好。我隻要能學到師父本事的一成兩成,也就心滿意足了。你幾時把你的九陽神功、挪移乾坤功夫教我一兩手,我才多謝你呢。”張無忌沉吟未答。周芷若道:“你說我不配做張大教主的徒弟嗎?”張無忌道:“不!我察覺你的內功和我所學截然不同,那是壓根兒相反的路子。你要是學我的功夫,那是世上艱險無比之事。”
周芷若道:“你不肯教,也就算了。學武功最多是學不成,還能有甚麼危險?”張無忌正色道:“不,不!我這九陽神功是純粹陽剛的內功,你現下所習的峨嵋派內功,走的卻純是陰柔路子。要是你再練我的功夫,陰陽彙於一體,除非是如我太師父這等武學奇才,或許能使之水火相濟,剛柔相調,否則隻要差得一步,便是走火入魔的大禍。嗯,等你日後內功大成之時,我那挪移乾坤的心法,倒是可以學的。”周芷若笑道:“我跟你說著玩呢。以後我時時刻刻都跟你在一起,你的武功和我的武功有甚麼分別?我生來懶懶散散,你的九陽神功一定難練得緊,你便是逼著我練,我也怕難呢。”張無忌聽她如此說,心中甚感甜蜜。
如此情意纏綿,不覺時日之逝。忽忽過了數月,周芷若說自覺內力全複,身體更無異狀,想來毒性已然驅盡。這一日島東幾株桃花開得甚美,張無忌折了幾枝桃花,去插在殷離的墓前。隻見那根刻著“愛妻蛛兒殷離之墓”的木條橫在地下,不知是被甚麼野獸撞到了的,於是拾了起來,重又插好。想起表妹一生困苦,恐怕連一天福也沒享過。
正自神傷,忽聽得海中鷗鳥大聲聒噪,抬起頭來,忽見遠處海上一艘帆船正鼓風駛來,這一下喜出望外,忙縱聲叫道:“義父,芷若,有船來啦,有船來啦!”
謝遜和周芷若聽到叫聲,先後奔到他身旁。周芷若顫聲道:“怎麼會有船隻到這荒島上來?”張無忌道:“當真奇了,難道是海盜船麼?”不到半個時辰,帆船已在島外下錨停泊,一艘小艇劃向島來。張無忌等三人迎到海灘。隻見小艇中的水手都穿蒙古水師軍裝,張無忌心中一動:“難道趙姑娘良心發現,又回到島上來?”斜向周芷若一瞥,見她秀眉微蹙,胸口起伏,顯是也擔著極大的心事。片刻間小艇劃到,五名水手走上海灘,為首的一名水師軍官躬身向張無忌道:“這位是張無忌張公子?”張無忌道:“正是。長官何人?”那人聽到張無忌自承,神色間極是欣慰,說道:“小人賤名拔速台,今日找到了公子,當真幸運之至。小人奉命前來,迎接張公子、謝大俠回歸中土。”他隻說張謝二人,卻不提周芷若的名字。張無忌道:“長官遠來辛苦,卻不知是奉何人所遣?”拔速台道:“小人是駐防福建的達花赤魯水師提督麾下,奉勃爾都思將軍之命,前來迎接。勃爾都思將軍一共派出海船八艘,在這一帶閩浙粵三省海麵尋找公子和謝大俠,想不到倒是小人立下首功。”言下之意,顯是他上司許下諾言,誰能找到張無忌的便有升賞。張無忌聽他所說那些蒙古將軍的名字均不相識,料想那些將軍也是輾轉奉了趙敏之命,問道:“你可知貴上司為何派長官前來接我?”拔速台道:“勃爾都思將軍吩咐,張公子是大大的貴人,乃是當世的英雄豪傑,命小人找到之後,用心侍候。至於何以迎接公子,小人職位低微,未蒙將軍示知。”周芷若插口問道:“可是紹敏郡主之意麼?”拔速台一怔,道:“紹敏郡主?小人沒福見過。”周芷若冷冷的道:“甚麼福不福的?”拔速台道:“紹敏郡主乃我蒙古第一美人,不,乃天下第一美人,文武全才,是汝陽王爺的千金。小人怎有福氣一見郡主的金麵?”周芷若哼了一聲,不再言語了。張無忌向謝遜道:“義父,那麼咱們便上船罷。”謝遜道:“咱們到那邊山洞中取了隨身物品,便可上船,長官請在此稍候。”拔速台道:“讓小人和水手們替三位搬行李罷。”謝遜笑道:“咱們有甚麼行李?不敢勞動。”他攜了張無忌和周芷若的手,走到山後,說道:“趙敏忽然派船來接咱們回去,其中必有陰謀,你們想該當如何應付?”
張無忌道:“義父,你想趙……你想趙敏她……她會在船上麼?”謝遜道:“這小妖女若在船上,那倒好辦了。咱們隻須留心飲食,免再著了她的道兒。”張無忌道:“不錯,咱們把這兒收藏著的鹹魚、幹果帶上船去,再帶上清水,決不去吃喝船上的物事。”謝遜道:“我料想趙敏決計不在船上。她是欲師那些波斯人的故智,將咱們騙上船去,待航到大海之中,便有蒙古水師船隻出現,開炮將咱們的座船轟沉。”
張無忌心中一陣酸痛,顫聲道:“她……她用心竟如此毒辣?她將咱們放逐在這個島之上,讓咱們自生自滅,永世不得回歸中土,也就是了。咱三人又沒甚麼事對不起她。”謝遜冷笑道:“你將她囚在萬安寺中的六大派高手一齊放了出來,她焉有不記恨之理?再說,明教教主失蹤,此刻教中上下人等定在大舉訪尋,難保不尋到這荒島上來。隻有令咱們葬身海底,那才是斬草除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