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屠獅有會孰為殃(1 / 3)

鹿杖客這一掌偷襲,適逢張無忌正以全力帶動十八名番僧聯手合力的內勁,後背藩籬盡撤,失了護體真氣,玄冥寒毒侵入,受傷著實不輕。他盤膝而坐,以九陽真氣在體內轉了三轉,嘔出兩口瘀血,才稍去胸口閉塞之氣,睜開眼來,隻見趙敏滿臉都是擔憂的神色。

張無忌柔聲道:“趙姑娘,這可苦了你啦。”趙敏道:“這當兒你還是叫我‘趙姑娘’麼?我不是朝廷的人了,也不是郡主了,你……你心裏,還當我是個小妖女麼?”張無忌慢慢站起身來,說道:“我問你一句話,你得據實告我。我表妹殷離臉上的劍傷,到底是不是你割的?”趙敏道:“不是!”張無忌道:“那麼是誰下的毒手?”趙敏道:“我不能跟你說。隻要你見到謝大俠,他自會跟你說知詳情。”張無忌奇道:“我義父知道詳情?”趙敏道:“你內傷未愈,多問徒亂心意。我隻跟你說,倘若你查明實據,殷姑娘確是為我所害,不用你下手,我立時在你麵前自刎謝罪。”

張無忌聽她說得斬釘截鐵,不由得不信,沉吟半晌,道:“多半是波斯明教那艘船上暗中伏有高手,施展邪法,半夜裏將咱們一起迷倒,害了我表妹,盜去了倚天劍和屠龍刀。救出義父之後,可須得到波斯走一遭,去向小昭問個明白。”

趙敏抿嘴一笑,說道:“你巴不得想見小昭,便杜撰些緣由出來。我勸你也別胡思亂想了,早些養好了傷,咱們快去少林寺是正經。”張無忌奇道:“去少林寺幹麼?”趙敏道:“救謝大俠啊。”張無忌更是奇怪,問道:“我義父在少林寺麼?怎麼會在少林寺?”趙敏道:“這中間的原委曲折,我也不知。但謝大俠身在少林寺內,卻是千真萬確。我跟你說,我手下有一死士,在少林寺出家,是他舍了一條性命,帶來的訊息。”張無忌問道:“為甚麼舍了一條性命?”趙敏道:“我那部屬為了向我證明,設法剪下了謝大俠的一束黃發。可是少林寺監守謝大俠十分嚴密,我那部屬取了頭發後出寺,終於給發覺了,身中兩掌,掙紮著將頭發送到我手裏,不久便死了。”

張無忌道:“嘿!好厲害!”這“好厲害”三字,也不知是讚趙敏的手段,還是說局勢的險惡。他心中煩惱,牽動內息,忍不住又吐了一口血。

趙敏急道:“早知你傷得如此要緊,又是這等沉不住氣,我便不跟你說了。”張無忌坐下地來,靠在山石之上,待要寧神靜息,但關心則亂,總是無法鎮定,說道:“少林神僧空見,是被我義父以七傷拳打死的。少林僧俗上下,二十餘年來誓報此仇,何況那成昆便在少林寺出家。我義父落入了他們手中,哪裏還有命在?”趙敏道:“你不用著急,有一件東西卻救得謝大俠的性命。”張無忌忙問:“甚麼東西?”趙敏道:“屠龍寶刀。”張無忌一轉念間,便即明白,屠龍刀號稱“武林至尊”,少林派數百年來領袖武林,對這把寶刀自是欲得之而甘心,他們為了得刀,必不肯輕易加害謝遜,隻是對他大加折辱,定然難免。趙敏又道:“我想救謝大俠之事,還是你我二人暗中下手的為是。明教英雄雖眾,但如大舉進襲少林,雙方損折必多。少林派倘若眼見抵擋不住明教進攻,其勢已留不住謝大俠,說不定便出下策,下手將他害了。”

張無忌聽她想得周到,心下感激,道:“敏妹,你說得是。”趙敏第一次聽他叫自己為“敏妹”,心中說不出的甜蜜,但一轉念間,想到父母之恩,兄妹之情,從此盡付東流,又不禁神傷。張無忌猜到她的心意,卻也無從勸慰,隻是想:“她此生已然托付於我,我不知如何方能報答她的深情厚意?芷若和我有婚姻之約,我卻又如何能夠相負?唉!眼前之事,終是設法救出義父要緊,這等兒女之情,且自放在一旁。”勉力站起,說道:“咱們走罷!”趙敏見他臉色灰白,知他受傷著實不輕,秀眉微蹙,沉吟道:“我爹爹愛我憐我,倒是不妨,就隻怕哥哥不肯相饒。不出兩個時辰,隻要哥哥能設法暫時離開父親,又會派人來捉拿咱倆回去。”張無忌點了點頭,眼見王保保行事果決,是個極厲害的人物,料來不肯如此輕易罷手,目下兩人都身受重傷,倘若西去少林,實是步步荊棘,一時彷徨無策。趙敏道:“咱們急須離開此處險地,到了山下,再定行止。”張無忌點了點頭,蹣跚著去牽過坐騎,待要上馬,隻感胸口一陣劇痛,竟然跨不上去。趙敏右臂用力,咬著牙一推,將他送上了馬背,但這麼一用力,胸口被匕首刺傷的傷口又流出不少鮮血。她掙紮著也上了馬背,坐在他身後。本來是張無忌扶她,現下反而變成要她伸手相扶。二人喘息半晌,這才縱馬前行,另一匹馬跟在其後。

二人共騎下得山來,索性往大路上走去,折而東行,以免和王保保撞麵。行得片刻,便走上了一道小路。兩人稍稍寬心,料想王保保遣人追拿,也不易尋到這條偏僻小路上來,隻要挨到天黑,入了深山,便有轉機。

正行之間,忽聽得身後馬蹄聲響,兩匹馬急馳而來。趙敏花容失色,抱著張無忌的腰,說道:“我哥哥來得好快,咱們苦命,終於難脫他的毒手。無忌哥哥,讓我跟他回府,設法求懇爹爹,咱們徐圖後會。天長地久,終不相負。”張無忌苦笑道:“令兄未必便肯放過了我。”剛說了這句話,身後兩乘馬相距已不過數十丈。趙敏拉馬讓在道旁,拔出匕首,心意已決,若有回旋餘地,自當以計脫身,要是哥哥決意殺害張無忌,兩人便死在一塊,但見那兩乘馬奔到身旁,卻不停留,馬上乘者是兩名蒙古士兵,經過二人身旁,隻匆匆一瞥,便即越過前行。趙敏心中剛說:“謝天謝地,原來隻是兩個尋常小兵,非為追尋我等而來。”卻見兩名元兵已勒慢了馬,商量了幾句,忽然圈轉馬頭,馳到二人身旁。一名滿腮胡子的元兵喝道:“兀那兩名蠻子,這兩匹好馬是哪裏偷來的?”趙敏一聽他的口氣,便知他見了父親所贈的駿馬,起意眼紅。汝陽王這兩匹馬原是神駿之極,兼之金鐙銀勒,華貴非凡。蒙古人愛馬如命,見了焉有不動心之理?趙敏心想:“兩匹馬雖是爹爹所賜,但這兩個惡賊若要恃強相奪,也隻有給了他們。”打蒙古話道:“你們是哪一位將軍的麾下?竟敢對我如此無禮?”那蒙古兵一怔,問道:“小姐是誰?”他見兩人衣飾華貴,胯下兩匹馬更非同小可,再聽她蒙古話說得流利,倒也不敢放肆。趙敏道:“我是花兒不赤將軍的女兒,這是我哥哥。我二人路上遇盜,身上受了傷。”兩名蒙古兵相互望了一眼,突然放聲大笑。那胡子兵大聲道:“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殺了這兩個娃娃再說。”抽出腰刀,縱馬過來。趙敏驚道:“你們幹甚麼?我告知將軍,教你二人四馬分屍而死。”“四馬分屍”是蒙古軍中重刑,犯法者四肢縛於四匹馬上,一聲令下,長鞭揮處,四馬齊奔,登時將犯人撕為四截,最是殘忍的刑罰。那絡腮胡的蒙古兵獰笑道:“花兒不赤打不過明教叛軍,卻亂斬部屬,拿我們小兵來出氣。昨天大軍嘩變,早將你父親砍為肉醬。在這兒撞到你這兩隻小狗,那是再好不過。”說著舉刀當頭砍下。趙敏一提韁繩,縱馬避過。那兵正待追殺,另一個元兵叫道:“別殺這花朵兒似的小姑娘,咱哥兒倆先圖個風流快活。”那胡子兵道:“妙極,妙極!”

趙敏心念微動,便即縱身下馬,向道旁逃去。兩名蒙古兵一齊下馬追來。趙敏“啊喲”一聲,摔倒在地。那胡子兵撲將上去,伸手按她背心。趙敏手肘回撞,正中他胸口要穴,那胡子兵哼也不哼,滾倒在旁。另一元兵沒看清他已中暗算,跟著撲上,趙敏依樣葫蘆,又撞中了他的穴道。這兩下撞穴,她平時自是不費吹灰之力,此刻卻累得氣喘籲籲,滿頭都是冷汗,全身似欲虛脫。

她支撐著起來,卻去扶張無忌下馬,拔匕首在手,喝道:“你這兩個犯上作亂的狗賊,還要性命不要?”兩名元兵穴道被撞,上半身麻木不仁,雙手動彈不得,下肢略有知覺,卻也是酸痛難當,隻道趙敏跟著便要取他二人性命,不料想聽她言中之意竟有一線生機,忙道:“姑娘饒命!花兒不赤將軍並非小人下手加害。”趙敏道:“好,若是依得我一事,便饒了你二人的狗命。”兩名元兵不理是何難事,當即答應:“依得!依得!”趙敏指著自己的坐騎,道:“你二人騎了這兩匹馬,急向東行,一日一夜之內,必須馳出三百裏地,越快越好,不得有誤。”二人麵麵相覷,做夢也想不到她的吩咐竟是如此一樁美差,料來她說的話必是反話。那胡子兵道:“姑娘,小人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再要姑娘的坐騎……”趙敏截住他的話頭,說道:“事機緊迫,快快上馬。路上倘若有人問起,你隻須說這兩匹馬是市上買的,千萬不可提及我二人的形貌,知道了麼?”那二名蒙古兵仍是將信將疑,但禁不住趙敏連聲催促,心想此舉縱然有詐,也勝於當場被她用匕首刺死,於是告了罪,一步步挨將過去,翻身上鞍。蒙古人自幼生長於馬背之上,騎馬比走路還要容易,雖然手足僵硬,仍能控馬前行。二兵生怕趙敏一時胡塗,隨即翻悔,待坐騎行出數丈,雙腿急夾,縱馬疾馳而去。張無忌道:“這主意挺高,你哥哥手下見到這兩匹駿馬,定料我二人已向東去。咱們此刻卻又向何方而行?”趙敏道:“自是向西南方去了。”二人上了蒙古兵留下的坐騎,在荒野間不依道路,徑向西南。

這一路盡是崎嶇亂石,荊棘叢生,隻刺得兩匹馬腿上鮮血淋漓,一跛一躓,一個時辰隻行得二十來裏。天色將黑,忽見山坳中一縷炊煙嫋嫋升起。張無忌喜道:“前麵有人家,咱們便去借宿。”行到近處,見大樹掩映間露出黃牆一角,原來是座廟宇。趙敏扶張無忌下得馬來,將兩匹馬的馬頭朝向西方,從地下拾起一根荊枝,在馬臀上鞭打數下。兩匹馬長聲嘶叫,快奔而去。她到處布伏疑陣,但求引開王保保的追兵,至於失馬後逃遁更是艱難,卻也顧不得許多了,眼前隻能行得一步算一步。二人相將扶持,挨到廟前,隻見大門匾額寫著:“中嶽神廟”四字。趙敏提起門環,敲了三下,隔了半晌無人答應,又敲了三下。忽聽得門內一個陰惻惻的聲音道:“是人是鬼?來挺屍麼?”格格聲響,大門緩緩開了,木門後出現一個人影。其時暮色蒼茫,那人又身子背光,看不清他麵貌,但見他光頭僧衣,是個和尚。張無忌道:“在下兄妹二人途中遇盜,身受重傷,求在寶刹借宿一宵,請大師慈悲。”那人哼的一聲,冷冷的道:“出家人素來不與人方便,你們去罷。”便欲關門。趙敏忙道:“與人方便,自己方便,於你未必沒有好處。”那和尚道:“甚麼好處?”趙敏伸手到耳邊摘下一對鑲珠的耳環,遞過去交在他手中。那和尚見每隻耳環上都鑲有小指頭大小的一粒珍珠,再打量二人,說道:“好罷,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側身讓在一旁。趙敏扶著張無忌走了進去。那和尚引著二人穿過大殿和院子,來到東廂房,說道:“就在這兒住罷。”房中無燈無火,黑洞洞地,趙敏在床上一摸,床上隻一張草席,更無別物。隻聽得外麵一個洪亮的聲音叫道:“郝四弟,你領誰進來了?”那和尚道:“兩個借宿的客人。”說著跨步出門。趙敏道:“師傅,請你布施兩碗飯,一碟素菜。”那和尚道:“出家人吃十方,不布施!”說著揚長而去。趙敏恨恨的道:“這和尚可惡!無忌哥哥,你肚子很餓了罷?咱們得弄些吃的才成。”突然間院子中腳步聲響,共有七八人走來,火光閃動,房門推開,兩名僧人高舉燭台,照射兩人。張無忌一瞥之下,高高矮矮共是八名僧人,有的粗眉巨眼,有的滿臉橫肉,竟無一個善相之人。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僧道:“你們身上還有多少金銀珠寶,一起都拿出來。”趙敏道:“幹甚麼?”老僧笑道:“兩位施主有緣來此;正好撞到小廟要大做法事,重修山門,再裝金身。兩位身上的金銀珠寶,一起布施出來。倘若吝嗇不肯,得罪了菩薩,那就麻煩了。”趙敏怒道:“那不是強盜行徑麼?”那老僧道:“罪過,罪過。我們八兄弟殺人放火,原是做的強盜勾當,最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馬馬虎虎的做了和尚。兩位施主有緣,肥羊自己送上門來,唉,可要累得我們出家人六根又不能清淨了。”

張無忌和趙敏大吃一驚,沒想到這八個和尚乃大盜改裝,這老僧既直言不諱,自是存心要殺人了,決不致自吐隱事之後又再相饒。

另一名僧人獰笑道:“女施主不用害怕,我們八個和尚強盜正少一位押廟夫人,你生得這般花容月貌,當真是觀世音菩薩下凡,如來佛見了也要動心。妙極!妙極!”趙敏從懷裏掏出七八錠黃金,一串珠鏈,放在桌上,說道:“財物珠寶,盡在於此。我兄妹也是武林中人,各位須顧全江湖上義氣。”那老僧笑道:“兩位是武林中人,那是再好也沒有了,不知是哪一派的門下?”趙敏道:“我們是少林子弟。”少林派是武林中第一大派,她隻盼這八人便算不是出身少林旁係,親友之中或也有人與少林派有些淵源。那老僧一怔,隨即目現凶光,說道:“是少林子弟嗎?當真不巧了!你們兩個娃娃隻好怪自己投錯了門派。”伸手便拉她手腕。趙敏一縮手,老僧拉了個空。

張無忌見眼前情勢危急之極,自己與趙敏身上傷重,萬難抵敵,這幾年來會過多少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卻難道今日反喪生於八個三四流的小盜手中?不管怎樣,總不能眼睜睜的看著趙敏受辱,便道:“敏妹,你躲在我身後,我來料理這八名小賊。”趙敏空有滿腹智計,此刻也是束手無策,問道:“你們是甚麼人?”那老僧道:“我們是少林寺逐出來的叛徒,遇到別派的江湖人馬,倒還手下留情,但若碰到少林子弟,那是非殺不可。小姑娘,這位兄弟本來要留你做個押廟夫人,現下知道你是少林門下,我們隻有先奸後殺,留不得活口了。”張無忌低沉嗓子道:“好哇!你們是圓真的門下,是也不是?”那老僧咦的一聲,道:“這倒奇了,你怎知道?”趙敏接口道:“咱們正是要上少林寺去,會見陳友諒大哥,推舉圓真大師作少林寺方丈。”那老僧道:“善哉善哉!我佛如來,普渡眾生。”趙敏道:“是啊,咱們正好齊心合力,共成善舉。”她此言一出,八名僧人同時哈哈大笑。原來這八個和尚確是圓真和陳友諒一黨,由陳友諒引入,拜在圓真門下。近年來圓真圖謀方丈一席之心甚急,四處收羅人才。隻是少林寺戒律精嚴,每收一名弟子,均須由執掌戒律的監寺詳加盤問,查明出身來曆,圓真難以為所欲為。於是由陳友諒設計,招引各路幫會豪傑、江洋大盜在寺外拜師,作為圓真的弟子,卻不身入少林,隻待時機到來,共舉大事。圓真的武功何等深湛,隻一出手,便令江湖豪士群相懾服,這些武林人物素慕少林名門正派的威望,又見到圓真神功絕技,自是皆願拜師。便有少數不願背叛本門的,圓真立即下手除卻,是以他奸謀經營已久,卻不敗露。那老僧口稱“我佛如來,普渡眾生”,卻是他們這一黨見麵的暗號,倘若是本黨中人,隻須答以“花開見佛,心即靈山”,互相便知。趙敏一聽到老僧口氣中露出是圓真弟子,便推算到圓真圖謀方丈之位的心意,可是他們約定的暗號,卻又如何得知?

一名矮胖僧人道:“富大哥,這小妮子說甚麼推舉我師作少林寺方丈,這訊息從何處得來?事關重大,不可不問個明白。”這八人雖落發作了和尚,相互間仍是“大哥”“二哥”相稱,不脫昔時綠林習氣。張無忌一聽他八人笑聲,便知要糟,苦於重傷後真氣無法凝聚,隻得努力收束心神,強行聚氣,隻覺熱烘烘的真氣東一團、西一塊,始終難以依著脈絡運行。隻見那老僧猶如鳥爪的五根手指向趙敏抓去,趙敏無力擋架,縮身避向裏床,張無忌心下焦急,但此際也惟有盤膝運功,隻盼能恢複得二三成功力,便能打發這八名惡賊了。

那矮胖僧人見他在這當口兀自大模大樣的運氣打坐,怒喝:“這小子不知死活,老子先送他上西天去,免得在這裏礙手礙腳!”說著右臂抬起,骨骼格格作響,呼的一拳,猛力打向張無忌胸口。趙敏眼見危急,尖聲驚呼,卻見那矮胖僧人一拳打過,右臂軟軟垂下,雙目圓睜,卻站著一動也不動了。那老僧吃了一驚,伸手拉了他一把,那胖僧應手而倒,竟已死去。餘下各僧又驚又怒,紛紛喝道:“這小子有妖法,有邪術!”原來那胖僧運勁於臂,猛擊張無忌胸口,正打在“膻中穴”上。張無忌的九陽神功攻敵不足,護身卻是有餘,不但將敵人打來的拳勁反彈了回去,更因對方這麼一擊,引動了他體內九陽真氣,勁上加勁,力中貫力,那胖僧立時便即斃命。那老僧卻道張無忌胸口裝有毒箭、毒刺之類物事,以致那胖僧中了劇毒,當即出掌,擊向他露在袖外的右臂,準擬先打折他手臂,再行慢慢收拾。這一招剛猛的掌力撞到張無忌臂上,引動他體內九陽真氣反激而出。那老僧登時倒撞出去,其勢如箭,喀喇一聲大響,衝破窗格,撞在庭中一株大槐樹上,腦漿迸裂。餘僧大聲呼叫聲中,一僧雙拳搗向張無忌太陽穴,一僧以“雙龍搶珠”之招伸指挖他眼珠,另一僧飛起右足,踢向他的丹田。張無忌低頭避開雙眼,讓他兩指戳在額頭,但聽得碰碰、啊喲、噗噗數聲連響,三僧先後震死。第三僧飛足猛踢,力道甚是強勁,右腿竟然硬生生的震斷。張無忌丹田處受了這一腿,真氣鼓蕩,右半邊身子中各處脈絡竟有貫穿模樣,心下暗喜:“可惜這惡僧震死得太早,要是他在我丹田上多踢幾腳,反能助我早複功力。看來我受傷雖重,恢複倒是不難,隻須有十天到半月將息,便能盡複舊觀。”八僧中死了五僧,餘下三名惡僧嚇得魂飛天外,爭先恐後的搶出門去,直奔到廟門之外,不見張無忌追趕出來,這才站定了商議。一個道:“這小子定是有邪法。”另一個道:“我看不是邪法,這小子內功厲害,反激出來傷人。”第三人道:“不錯,咱們好歹要給死去了的兄弟報仇。”三人商議了半晌,一人忽道:“這小子顯是受傷甚重,否則何以不追將出來?”另一人喜道:“不錯,多半他不會走動,五個兄弟以拳腳打他,他能以內功反激,咱們用兵刃砍他刺他,難道他當真有銅筋鐵骨不成?”三僧商量定當,一人挺了柄長矛,一人提刀,一人持劍,走到院子之中。隻見東廂房中靜悄悄地,並無人聲。三僧往撞破了的窗格子中一張,隻見那青年男子仍是盤膝而坐,模樣極是疲累,身子搖搖晃晃,似乎隨時便要摔倒。那少女拿著一塊手帕在替他額頭拭汗。三僧互使眼色,總是不敢便此衝入。一僧叫道:“臭小子,有種的便出來,跟老爺鬥三百回合。”另一僧罵道:“這小子有甚麼本事,便隻會使妖法害人。那是下三濫的把戲,卑鄙下流,無恥之尤。”三僧見張無忌既不答話,又不下床,膽子越來越大,辱罵的言語也越來越髒,佛門弟子中口出惡言的,隻怕再也沒人能勝得過這三位大和尚了。張無忌和趙敏聽了卻也並不生氣,他二人最擔心的不是三僧再來尋仇,而是怕他們嚇得一去不回。此間離嵩山少林寺不遠,這三僧轉去告知了成昆,那就大事去矣。張無忌之傷不到十天以外,萬難痊可,用不著成昆親至,隻要來得一兩個二流高手,例如陳友諒之類的人物,便也無法抵擋。因此見三僧去而複回,反而暗暗喜歡。張無忌連受五僧襲擊,體內九陽真氣有若幹處所漸行凝聚,雖仍難以發勁傷敵,心下已不若先前驚惶。突然間砰的一聲,一僧飛腳踢開房門,搶了進來,青光閃處,紅纓抖動,手中挺著一柄長矛。趙敏叫道:“啊喲!”急將手中匕首遞給張無忌。張無忌搖頭不接,暗暗叫苦:“我手上半點勁力也無,縱有兵刃,如何禦敵?我血肉之軀,卻不能抵擋兵器。”動念未已,敵人長矛卷起一個槍花,紅纓散開,矛頭已向胸口刺到。這一矛來得快,趙敏的念頭卻也轉得快,伸手到張無忌懷中摸出一塊聖火令,對準矛頭來路,擋在張無忌胸口,當的一響,矛頭正好戳在聖火令上。以倚天劍之利,尚自不能削斷聖火令,矛頭刺將上去,自是絲毫無損。這一刺之勁激動張無忌體內九陽神功,反彈出去,但聽得“啊……”的一下長聲慘叫,矛杆直插入那僧人胸口。

這僧人尚未摔倒,第二名僧人的單刀已砍向張無忌頭頂。趙敏深恐一塊聖火令擋不住單刀刃鋒,雙手各持一塊聖火令,急速在張無忌頭頂一放。這當口果真是間不容發,又是當的一聲響,單刀反彈,刀背將那惡僧的額骨撞得粉碎,但趙敏的左手小指卻也被刀鋒切去了一片,危急之際,竟自未感疼痛。第三名僧人持劍剛進門口,便見兩名同伴幾乎是同時殞命,他大叫一聲,向外便奔。趙敏叫道:“不能讓他逃走了。”一塊聖火令從窗子擲將出去,準頭極佳,卻是全無力量,沒碰到那人身子便已落地。張無忌抱住她身子,叫道:“再擲!”以胸口稍行凝聚的真氣從她背心傳入。趙敏左手的聖火令再度擲出。那僧人隻須再奔兩步,便躲到了照壁之後,但聖火令去勢奇快,正中背心,登時狂噴鮮血而死。張無忌和趙敏聖火令一脫手,同時昏暈,相擁著跌下床來。這時廂房內死了六僧,庭中死了二僧,張趙二人昏倒在血泊之中。荒山小廟,冷月清風,頃刻間更無半點聲息。過了良久,趙敏先行醒轉,迷迷糊糊之中先伸手一探張無忌鼻息,隻覺呼吸雖弱,卻悠長平穩。她支撐著站起身來,無力將他扶上床去,隻得將他身子拉好,抬起他頭,枕在一名死僧身上。她坐在死人堆裏不住喘氣。又過半晌,張無忌睜開眼來,叫道:“敏妹,你……你在哪裏?”趙敏嫣然一笑,清冷的月光從窗中照將進來,兩人看到對方臉上都是鮮血,本來神情甚是可怖,但劫後餘生,卻覺說不出的俊美可愛,各自張臂,相擁在一起。這番劇戰,先前殺那七僧,張無忌未花半分力氣,借力打力,反而有益無損,但最後以聖火令飛擲第八名惡僧,二人卻是大傷元氣。這時二人均已無力動彈,隻有躺在死人堆中,靜候力氣恢複。趙敏包紮了左手小指的傷處,迷迷糊糊的又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