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君子可欺之以方(1 / 3)

廣場中人聲漸靜,空智身後那達摩堂老僧朗聲說道:“咱們便依眾英雄議定的規矩,起手比武。刀槍拳腳無眼,格殺不論,各安天命。最後哪一個門派幫會武功最強,謝遜和屠龍刀都歸其所有。”張無忌眉頭微皺,心想:“這和尚生怕旁人下手不重,唯恐各派怨仇結得不深,哪裏是空見、空聞這些神僧們的慈悲心腸?”既議定每人勝得兩場,便須下來休息,先比遲比倒無多大分別,登時便有人出來叫陣,有人上前挑戰,片刻間場中有六人分成三對較量。趙敏自在萬安寺習得六大門派的絕藝後,修為雖然尚淺,識見卻已不凡,站在張無忌與範遙之間,低聲議論那六人的武功,猜測誰勝誰敗,居然說得頭頭是道。隻一盞茶時分,三對中已有兩對分了輸贏,隻有一對尚在纏鬥,跟著又有人向勝者挑戰,仍是六人分為三對相鬥的局麵。新上場的兩對分別動用了兵刃。如此上上落落,十之八九是有人流血受傷,方始分出勝敗。

張無忌心想:“如此相鬥,各幫各派非大傷和氣不可,任何一派敗在對方手中,即使無人喪命受傷,日後仍會輾轉報複,豈非釀成自相殘殺的極大災禍?”

隻見場中丐幫的執法長老一掌將華山派的矮老者劈得口噴鮮血。華山派高老者破口大罵:“臭叫化,爛叫化!”縱身出來,便欲向丐幫執法長老挑戰。矮老者抓住他手臂,低聲道:“師弟,你鬥他不過,咱們暫且咽下了這口氣。”高老者怒道:“鬥不過也要鬥!”嘴裏雖這般說,其實深知師兄的武藝與自己招數相同而修為較深,師兄尚且敗陣,自己也是非輸不可,被老者拉著,不住口聽亂罵,卻回入了木棚。接著?執法長老又勝了“梅花刀”的掌門人,連勝兩陣,在丐幫幫眾如雷掌聲之中,得意洋洋的退回。如此你來我往,廣場上比試了兩個多時辰,紅日偏西,出戰之人也是武功越來越強。許多人本來雄心勃勃,滿心要在英雄大會中吐氣揚眉,前逞威,但一見到旁人武功,才知自己原來不過是底之蛙,不登泰山,不知天地之大,就此不敢出場。到得申牌時分,丐幫的掌缽龍出場挑戰,將湘四排教中的彭四娘打了一個大筋鬥。彭四娘的背心裂開了一條大縫,羞慚無地的退下。掌缽龍頭眼望峨嵋派人眾,冷笑道:“女娘們能有甚麼真實本領?不是靠了刀劍之利,便得靠暗器古怪,這位彭四娘練到這等功夫,那也是極不容易的了。”周芷若低聲向宋青書說了幾句,宋青書點了點頭,緩步出場,向掌缽龍頭拱了拱手,道:“龍頭哥,我領教你的高招。”掌缽龍頭一見宋青書,登時氣得臉上發青,大聲道:“姓宋的,你這奸賊奉了陳友諒之命,混入我丐幫來,害死史幫主之事,你這奸賊定然也有一份。今日你還有臉來見我麼?”宋青書冷笑道:“江湖上混跡敵窩,刺探機密,乃是常事,隻怪你們這群化子瞎了眼睛,識不出宋大爺的本來麵目。”掌缽龍頭大罵:“你連你親生老子的武當派也能背叛,甚麼事做不出來?你對父不孝,將來對妻也必不義。峨嵋派非在你手中大大栽個筋鬥不可。”宋青書怒得臉上無半點血色,道:“你放屁放完了麼?”掌缽龍頭更不打話,呼的一掌便擊了過去。宋青書回身卸開,反手輕輕一拂,以峨嵋派的“金頂綿掌”相抗。掌缽龍頭惱他混入丐幫,騙過眾人,手下招招殺著,狠辣異常,竟是性命相搏,已非尋常的比武較量。

掌缽龍頭在丐幫中位份僅次於幫主及傳功、執法二長老,掌底造詣大是不凡。宋青書是武當派第三代弟子中的佼佼人物,但初習峨嵋派的“金頂綿掌”,究竟不甚熟練,掌法中的精微奧妙變化施展不出來。他鬥到四五十合之後,已迭逢險招,自然而然的便以武當派“綿掌”拆解。這是他自幼浸潤的武功,已練了二十餘年,得心應手,威力甚強,與峨嵋派“金頂綿掌”外表上有些彷佛,運勁拆招的法門卻大不相同。旁人不明就裏,還道他漸漸挽回頹勢。殷梨亭卻越看越怒,叫道:“宋青書,你這小子好不要臉!你反出武當,如何還用武當派的功夫救命?你不要你爹爹,怎地卻要你爹爹所傳的武功?”宋青書臉上一紅,叫道:“武當派的武功有甚麼稀罕?你看清楚了!”左手突然在掌缽龍頭眼前上圈下鉤、左旋右轉,連變了七八般花樣,驀地裏右手一伸,噗的一響,五根手指直插入掌缽龍頭的腦門。旁觀群雄一怔之間,隻見他五根手指血淋淋的提將起來,掌缽龍頭翻身栽倒,立時氣絕。宋青書冷笑道:“武當派有這功夫麼?”

群雄驚叫聲中,丐幫中同時搶上八人,兩人扶起掌缽龍頭屍身,其餘六人便向宋青書攻去。那六人均是丐幫好手,其中四人還拿著兵刃,霎時間宋青書便險象環生。空智大師身後一名胖大和尚高聲喝道:“丐幫諸君以眾欺寡,這不是壞了今日英雄大會的規矩麼?”

執法長老叫道:“各人且退,讓本座為掌缽龍頭報仇。”丐幫群弟子向後躍開,抬著掌缽龍頭的屍身,退歸木棚,人人滿臉憤容,向宋青書怒目而視。

旁觀群雄均想:“雖說比武較量之際格殺不論,但這姓宋的出手也忒煞毒辣了些。”

這時張無忌心中所想到的,隻是趙敏肩頭的五個爪印,以及那晚茅舍中杜百當夫婦屍橫就地的可怖情景,顫聲問道:“楊左使,峨嵋派何以有這門邪惡武功?”

楊逍搖頭道:“屬下從沒見過這等功夫。但峨嵋派創派祖師郭女俠外號‘小東邪’,武功中若帶三分邪氣,卻也不奇。”二人說話之間,宋青書已與執法長老鬥在一起。執法長老身形瘦小,行動快捷之極,十根手指如鉤如錐,以魔爪功與宋青書對攻,看來他也擅長指功,也要用手指在宋青書天靈蓋上戳出五個窟窿,為掌缽龍頭報仇。宋青書初時仍以“金頂綿掌”功夫和他拆解,鬥到深澗處,執法長老喝一聲:“小狗賊!”左手五指已搭上了宋青書腦門,便要透勁而入。宋青書右手疾伸,噗的一聲響,五根手指已抓斷了他喉管。執法長老向前撲倒,左手勁力未衰,插入土中,血流滿地,登時氣絕。

周芷若打個手勢,八名峨嵋派女弟子各持長劍,縱身而出,每兩名弟子背靠背的分占四方,將宋青書圍在中間,丐幫若再上前動手,立時便是群毆的局麵。

一名達摩堂老僧朗聲說道:“羅漢堂下三十六弟子聽令!”手掌拍擊三下,三十六名身披黃袍的少林僧躍將出來,十八名手執禪杖,十八名手執戒刀,前前後後,散在廣場各處,似陣法又不似陣法,已守住了各處扼要所在。

那老僧說道:“奉空智師叔法旨,羅漢堂三十六弟子監管英雄大會的規矩。今日大會中比武較量,倘若有人恃眾欺寡,便是天下武林的公敵。我少林寺忝為主人,須當維係公道。三十六弟子嚴加查察,不論何人犯規,當場便予格殺,決不容情。”三十六名少林僧轟然答應,虎視耽耽的望著廣場中心。這麼一來,峨嵋派防護在先,少林派監視於旁,丐幫眾弟子雖然群情悲憤,卻也不敢貿然上前動手,隻是高聲怒罵,將執法長老的屍身抬了下來。

趙敏向範遙低聲道:“苦大師,沒想到峨嵋派尚有這手絕招,當日萬安寺中,滅絕師太寧死不肯出塔比武,隻怕就是為此。”範遙搖了搖頭,心下苦思拆解這一招的法子。他呆了半晌,忽向張無忌道:“教主,屬下向你請教一路武功。”雙掌按在桌上,伸出左手一根食指,右手一根食指,一前一後,靈活無比的連續動了七下,低聲道:“我雙臂如此連攻,隻須纏到了這小子的手臂,內力運出,便能震斷他的手臂關節,他指力再厲害,也教他無所施其技。”張無忌也伸出雙手食指,左鉤右搭,道:“小心他以指力戳你手臂。”範遙點頭稱是,道:“我以擒拿手抓他手腕,十八路鴛鴦連環腿踢他下盤。”張無忌道:“猛攻八十一招,叫他無法喘息。”

他二人四根手指此進彼退,快速無倫的攻拒來去。範遙忽然微笑道:“教主這幾下太過神妙,這小子除指力之外,武功有限,這幾招料他施展不出。”張無忌微微一笑,道:“他施展不出這三招,那麼範右使你已然勝了。”左手食指轉了兩個圓圈,右手食指突從圈中穿出,鉤住了範遙的手指,微笑不語。範遙一怔之下,大喜道:“多謝教主指點,屬下佩服得緊。這四超匪夷所思,大開屬下茅塞,我真恨不得拜你為師才好。”張無忌道:“這是我太師父所傳太極拳法中的‘亂環訣’,要旨是在左手所劃的幾個圓圈。這姓宋的雖然出自武當,料他未能悟到這些精微之處。”

範遙成竹在胸,已有製勝宋青書的把握,隻是宋青書連勝兩場,按規矩應當退下休息,須得待他再度出場,然後上前挑戰。趙敏微微一笑,神情甚是愉悅,走到一旁。張無忌走到她身邊,低聲問道:“敏妹,甚麼事這等歡喜?”趙敏玉頰暈紅,低下了頭,道:“你傳授範右使這幾招武功,隻讓他震斷宋青書的手臂,何以不教他取了那姓宋的性命?”張無忌道:“宋青書雖多行不義,終究是我大師伯的獨生愛兒,該當由我大師伯自行處分才是。我若叫範右使取了他性命,可對不起大師伯。”趙敏笑道:“你殺了他,周家姊姊成了寡婦,你重收覆水,豈不甚佳?”張無忌笑道:“你許不許我?”趙敏微笑道:“我是求之不得,等你再有三心兩意之時,好讓她用手指在你胸口戳上五個窟窿。”

當張無忌與範遙拆招、與趙敏說笑之際,宋青書已在峨嵋八女衛護下退回茅棚。群雄見到他適才五指殺人這兩場驚心動魄的狠鬥,都不禁心寒,不願出來以身犯險。過了片刻,宋青書又飄然出場,抱拳道:“在下休息已畢,更有哪一位英雄賜教。”範遙叫道:“讓我領教峨嵋派的絕學。”正要縱身而出,突然一個灰影一晃,站在宋青書之前,向範遙道:“範大師,請讓我一讓。”隻見此人氣度凝重,雙足不丁不八的站著,抱元守一,正是武當二俠俞蓮舟。範遙見他已然搶出,又知他是教主的師伯,自不便與他相爭,說道:“範某今日有幸,得觀俞二俠武當神技。”俞蓮舟道:“不敢。”

宋青書從小就怕這位師叔,但見他屏息運氣,嚴陣臨敵,知道今日之事,已不再是武當山上授藝拆招,而是生死相搏,雖說他另行學得了奇門武功,終究不免膽怯。俞蓮舟抱拳道:“宋少俠請!”這一行禮,口中又如此稱呼,那是明明白白的顯示,他對宋青書不敢有絲毫輕視,卻也已無半分香火之情。宋青書一言不發,躬身行了一禮。俞蓮舟呼的一掌,迎麵劈去。

俞蓮舟成名三十餘年,但武林中親眼見過他一顯身手的卻寥寥無幾,直至今日,才見他以雙掌柔勁化去霹靂雷火彈無堅不摧的狠勢,功力之純,人人均自愧不如。江湖上素知武當派武功的要旨是以柔克剛,招式緩慢而變化精微,豈知俞蓮舟雙掌如風,招式奇快,頃刻間宋青書腰腿間已分別中了一腿一掌。

宋青書大駭:“太師父和爹爹均是要我做武當派第三代掌門,決不致有甚麼武功秘而不授。俞二叔這套快拳快腿,招式我都是學過的,但出招怎能如此之快,豈不是犯了本門功夫的大忌?可偏生又這等厲害!”待要施展周芷若所授的指上功夫,卻被俞蓮舟遇得氣也喘不過來,當下隻得連連倒退,竭力守住門戶。群雄全神貫注的瞧著二人相鬥,眼下雖是俞蓮舟占著上風,然而適才宋青書抓殺丐幫二老,均是反敗為勝,從劣勢中突出殺著,此事未必不能重演。卻見俞蓮舟越打越快,可是一招一式卻無不清清楚楚,便如擅於唱曲的名家,雖唱到了極快之處,但板眼吐字,仍是交代得幹淨利落,無半點模糊拖遝。群雄紛紛站起,有些站在後麵的,索性登上桌椅,心下盡皆讚歎:“武當俞二俠名不虛傳,這一口氣不停的急攻,招式竟全無重複。”虧得宋青書是武當嫡傳弟子,對俞蓮舟拳腳中精微的變化都曾學過,隻是如此快鬥,卻是生平第一遭。廣場上黃塵飛揚,化成一團濃霧,將俞青二人裹住。

猛聽得啪的一聲響,雙掌相交,俞蓮舟與宋青書一齊向後躍開,兩團黃霧分了開來。俞蓮舟尚未站定,複又猱身而前。殷梨亭掛懷師兄安危,不自禁的走到場邊,手按劍柄,目不轉睛的望著場中。這時宋青書生死係於一線,全力相拚,早已顧不得門派之別,所使全是自幼練起的武當派功夫。二人的拳腳招式,殷梨亭盡皆了然於胸,知道每一招均是致命的殺著,心中的焦慮比之旁人又遠有過之。好在見俞蓮舟越打越占上風,若非提防宋青書突出五指穿洞的陰毒殺手,處處預留地步,早已將他斃於掌底。

張無忌也頗擔心,手中暗持兩枚聖火令,倘若俞蓮舟真有性命之憂,那也顧不得大會規矩,非出手相救不可。但見塵沙越揚越高,宋青書突然左手五指箕張,向俞蓮舟右肩抓了過來。俞蓮舟在百招之前便在等他施展這一手。宋青書抓斃丐幫二老,出手的情景俞蓮舟瞧得明明白白,倘若事先並無二老遭殃,突然間首次遇到這般陰狠之極的殺手,就算不死,也得重傷,既是見識在先,心中早已算好應付之方。宋青書練此抓法未久,變化不多,此時再抓,與起先兩下仍是大同小異。俞蓮舟右肩斜閃,左手憑空劃了幾個圈子。趙敏與範遙忍不住齊聲“噫”的一下驚呼,俞蓮舟所轉這兩個圈子,正是張無忌指點範遙的太極拳“亂環訣”。趙敏與範遙一見之下,便知宋青書要糟,果然“噫”聲未畢,宋青書右手五指抓向俞蓮舟咽喉。張無忌大怒,低罵:“該死,該死!”丐幫執法長老便是命喪於這一抓之下,宋青書對師叔居然也下此毒手。但見俞蓮舟雙臂一圈一轉,使出“六合勁”中的“鑽翻”“螺旋”二勁,已將宋青書雙臂圈住,格格兩響,宋青書雙臂骨節寸斷。俞蓮舟喝道:“今日替七弟報仇!”兩臂一合,一招“雙風貫耳”,雙拳擊在他的左右兩耳。這一招綿勁中蓄,宋青書立時頭骨碎裂。他身子尚未跌倒,俞蓮舟正待補上一腳,當場送了他的性命,驀地裏青影閃動,一條長鞭迎麵擊來。俞蓮舟急忙後躍避過,那長鞭快速無倫的連連進招,正是峨嵋派掌門周芷若為夫複仇來了。俞蓮舟急退三步。周芷若鞭法奇幻,三招間便已將他圈住,忽地軟鞭一抖,收了回來,左手抓住鞭梢,冷冷的道:“此時取你性命,諒你不服。取兵刃來!”

殷梨亭刷的一聲拔出長劍,上前說道:“我來接周姑娘的高招。”周芷若冷冷的瞪了他一眼,轉身去看宋青書傷勢,隻見他雙目突出,七孔流血,軟癱在地,眼見性命不保。峨嵋派搶上三名男弟子,將他抬了下去。

周芷若回過頭來,指著俞蓮舟道:“先殺了你,再殺姓殷的不遲。”俞蓮舟適才竭盡全力,竟然無法從她的鞭圈中脫出,心下好生駭異。他愛護師弟,心想:“我跟她鬥上一場,就算死在她的鞭下,六弟至少可瞧出她鞭法的端倪。他死裏逃生,便多了幾分指望。”回手去接殷梨亭手中的長劍。殷梨亭也瞧出局勢凶險無比,憑著師兄弟二人的武功,想逃出她長鞭的一擊,看來極是渺茫,他和師兄是同樣的心思,寧可自身先攖其鋒,好讓師兄察看她鞭法的要旨,當下不肯遞劍,說道:“師哥,我先上場。”俞蓮舟向他望了一眼,數十載同門學藝、親如手足的情誼,猛地裏湧上心頭,心念猶似電閃,想起俞岱岩殘廢、張翠山自殺、莫聲穀慘死,武當七俠隻剩其四,今日看來又有二俠畢命於此,殷六弟武功雖強,性子卻極軟弱,倘若自己先死,他心神大亂,未必能再拚鬥,尋思:“若我先死,六弟萬難為我報仇,他也決計不肯偷生逃命,勢必是師兄弟二人同時畢命於斯,於事無補。若他先死,我瞧出這女子鞭法中的精義,或能跟她拚個同歸於盡。”當下點頭道:“六弟,多支持一刻好一刻。”殷梨亭想起妻子楊不悔已有身孕,不由自主向楊逍與張無忌這邊望去,轉念又想:“我死之後,不悔與孩兒自會有人照料,何必婆婆媽媽的去囑咐求人。”於是長劍一舉,目視劍尖,心無旁鶩,跟著含胸拔背、沉肩墜肘,說道:“掌門人請賜招!”他年紀雖比周芷若大得多,但周芷若此刻是峨嵋派掌門,他絲毫沒缺了禮數。俞蓮舟見他以“太極劍”起手式應敵,知道六弟這次是以師門絕學與強敵周旋,便緩緩向後退開。周芷若道:“你進招吧!”殷梨亭心想對方出手如電,若被她一占先機,極難平反,當下左足踏上,劍交左手,一招“三環套月”,第一劍便虛虛實實,以左手劍攻敵,劍尖上光芒閃爍,嗤嗤嗤的發出輕微響聲。旁觀群雄忍不住震天價喝了聲采。周芷若斜身閃開,殷梨亭跟著便是“大魁星”、“燕子抄水”,長劍在空中劃成大圈,右手劍訣戳出,竟似也發出嗤嗤微聲。周芷若纖腰輕擺,一一避過,說道:“殷六俠,我讓你三招,以報昔日武當山上故人之情。”這“情”字一出口,軟鞭便如靈蛇顫動,直奔殷梨亭胸口。殷梨亭奔身向左,那軟鞭竟從半路彎將過來。殷梨亭一招“風擺荷葉”,長劍削出,鞭劍相交,輕輕擦的一響,殷梨亭隻覺虎口發熱,長劍險些兒脫手,心中大吃一驚:“我隻道她招式怪異,內力非我之敵,不料她內勁也這般奇詭莫測。”當下凝神專誌,將一套太極劍法使得圓轉如意,嚴密異常的守住門戶。周芷若手中的軟鞭猶似一條柔絲,竟如沒半分重量,身子忽東忽西,忽進忽退,在殷梨亭身周飄蕩不定。張無忌越看越奇,心想:“她如此使鞭,比之渡厄、渡難、渡劫三位高僧,又是截然不同。”他初時隻道峨嵋派中另有邪門武功,但此時看了她猶如鬼魅的身手,與滅絕師太實是大異其趣,心下隱隱竟起恐懼之感。範遙忽道:“她是鬼,不是人!”這句話正說中張無忌的心事,不禁身子一顫,若不是廣場上陽光耀眼,四周站滿了人,真要疑心周芷若已死,鬼魂持鞭與殷梨亭相鬥。他生平見識過無數怪異武功,但周芷若這般身法鞭法,如風吹柳絮,水送浮萍,實非人間氣象,霎時間宛如身在夢中,心中一寒:“難道她當真有妖法不成?還是有甚麼怪物附體?”周芷若身法詭奇,然太極劍法乃張三豐晚年繼太極拳所創,實是近世登峰造極的劍術,殷梨亭功勁一加運開,綿綿不絕,雖然傷不了對手,但隻求隻保,卻也是絕無破綻。忽聽得一人怪聲怪氣的叫道:“啊喲,宋青書快斷氣啦,周大掌門,你不給老公送終,做寡婦也不光彩哪!”眾人往聲音來處望去,卻是周顛。他知武當派弟子生平最注重養氣調息,臨敵交鋒之際,均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的修為,是以有意相助殷梨亭,想擾亂周芷若的心神。他又叫:“喂喂,峨嵋派的周芷若姑娘,你老公要噎氣啦,有幾句話吩咐你,他說他在外頭有三七二十一、四七二十八個私生子。他死了之後,要你好好給他撫養,免得他死不瞑目。你到底答允還是不答允啊?”

群雄聽他這麼胡說八道,有的忍不住便笑出聲來。周芷若卻仍如沒有聽見。周顛又叫:“啊喲,乖乖不得了!滅絕老師太,近來你老人家身子好啊。多日不見,你老人家越來越硬朗啦。你陰魂附在周姑娘身上,這軟鞭兒可耍得當真好看哪!”突然之間,周芷若身形一閃一晃,疾退數丈,長鞭從右肩急甩向後,陡地鞭頭擊向周顛麵門。她本來與明教茅棚相隔十丈有餘,但軟鞭說到便到,正如天外遊龍,矢矯而至。周顛正自口沫橫飛的說得高興,哪料得到周芷若在惡鬥之中竟會突然出鞭襲擊。他一呆之下,長鞭已到麵門。周芷若並不回身,然而背後竟似生了眼睛一般,鞭梢直指他的鼻尖。周芷若長鞭向後甩出,左手食中二指向殷梨亭接連戳去,一連七指,全是對向他頭臉與前胸重穴。殷梨亭不及攻敵,也無法圈轉長劍削她手臂。隻得使招“鳳點頭”矮身避開。其時明教茅棚中啪的一聲,跟著嗆啷啷一陣亂響。原來楊逍正站在周顛近旁,眼明手快,揮掌拍起身前木桌,擋了周芷若一鞭。長鞭擊中木桌,登時木屑橫飛,桌上的茶壺、茶碗四下亂擲,各人身上濺了不少瓷片熱茶。

周芷若一擊不中,不再理會周顛,軟鞭回將過來,疾風暴雨般向殷梨亭攻擊。俞蓮舟持劍在旁看了半晌,始終無法捉摸到她鞭法的精要所在,暗想:“我再出手,這套太極劍法也無法使得比六弟更好。但若鬥得久了,她女子內力不足,我們或能以韌力長勁取勝。”他見殷梨亭劍法吞吐開合、陰陽動靜,實已到了恩師張三豐平時所指點的絕詣,心想師弟一生中從未施展過如此高明的劍術,今日麵臨生死關頭,竟將劍法中最精要之處都發揮了出來,武當派武功講究愈戰愈強,時刻拖得越久,越有不敗之望。周芷若突然間長鞭抖動,繞成一個個大大小小的圈子,登時將殷梨亭裹在其間。太極拳和太極劍都講究運勁成圈,周芷若長鞭竟也抖動成圈,鞭圈方向與殷梨亭的劍圈相同,隻是快了數倍。殷梨亭劍上勁力被她這麼一帶,登時身不由主,連轉了幾個身,青光一閃,長劍脫手上揚。周芷若長鞭倒卷,鞭頭對準殷梨亭天靈蓋砸了下去。

俞蓮舟縱身而起,右手抓住了軟鞭的鞭梢。周芷若裙底飛出一腿,正中俞蓮舟腰脅。俞蓮舟一直捉摸不定周芷若詭異的鞭法精要所在,待得見她抖鞭成圈,奪落殷梨亭手中長劍,登時心中雪亮:“原來她功力不過爾爾,這幾下抖鞭成圈,比之我們的太極拳功夫可差得遠了。”一抓住鞭梢,拚著腰間受她一腿,左手探出,正是一招“虎爪絕戶手”,直插周芷若小腹。周芷若無可抵擋,心中如電光般閃過一個念頭:“我今日死在俞二叔手裏。”右手放脫鞭柄,五指向俞蓮舟頭頂插落,隻盼和他鬥個同歸於盡。俞蓮舟側頭欲避,不料腰間中腿後穴道被封,頭頸僵硬,竟爾不能轉動,左手卻仍是運勁疾落。便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人從旁搶至,右手擋開了俞蓮舟的“虎爪絕戶手”,左手架開周芷若插向俞蓮舟頭頂的五指,正是張無忌出手救人。周芷若雙掌並力,疾向張無忌胸前擊到。張無忌若是閃避,這雙掌之力剛好擊正殷梨亭臉盤,隻得左掌拍出擋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