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中,王謐之辦事路過蘇姮的住所,便想進去問問她作畫的進度。
門沒上插銷,一推便開了,王謐之走了進去。鄰居大嬸見是明府,就沒有阻攔,繼續坐在自家門前剝豆子。
院內一片寂靜,又雜草叢生,想來是無人打理。院落並不大,走了幾步,王謐之便望見了窗下作畫的蘇姮。
別人過個年都豐潤了些,她反倒清減了。
一襲青衣,為落筆方便,袖子挽了起來,露出瘦削的手腕。長發也隨意束起,手上沾著墨彩,卻無邋遢不潔之感。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凡間歲月好像在她身上停止流動。
屋外草木肆意瘋長,幾乎阻擋了來客的路,屋裏人秀色纖纖、眉目楚楚,倒像是山間精怪。
王謐之撥開最後一叢灌木,來到窗前,道:“你怎麼不買些個仆從?”
蘇姮這才注意到他。有段時間不與人交談,她頭腦有些遲鈍,被突如其來的人聲嚇了一跳,握筆的手一鬆。
王謐之抬手,飛快捏住了那支筆,避免了畫稿被糟蹋的命運。
“謝謝明府。”蘇姮微微一笑,拿回筆。
“你這怎麼沒下人?”王謐之手搭上窗台。
近了,他愈發覺得她白得病態,像早春即將徹底消融的殘雪。
“我隻有一個人,不需要有仆人來照顧我,我自己就可以了……人多了,也挺麻煩的。”
蘇姮邀請王謐之進屋,然後尷尬地發現屋裏隻有涼水,都不能給客人來杯熱茶。
“我……去燒點水。”
王謐之擺擺手:“不必麻煩,我隻是來問問你畫作得怎麼樣了。”
於是蘇姮道,自己已有了整個四時圖的草稿,並完成了其中的《冬》。
“這麼快!”王謐之驚訝。
他看了畫,然後欣賞地望向蘇姮,道:“你署下名吧,可有印鑒?雖然最後會拚接成一幅圖,但各段在不同時間完成,要分別題款。”
蘇姮搖搖頭:“不用印鑒,名字……不留也沒事吧。”
“可這是你的作品。”王謐之理解不了有人會不珍惜自己的作品。
蘇姮猶豫了一下,寫上日期與作畫地點後,留了個“蘇”字。
王謐之先前隻覺她的字瘦利疏狂、天骨清遒,筆鋒如蘭竹,現下見到這個“蘇”字,終於反應過來,道:“你的字和蘇七很像啊。”
隻不過,蘇七的字多了斷金割玉般的清傲,而蘇姮的則是綽約風逸。另外,她的筆力,稍顯不足。
“我與阿弟自幼練的是同一套字帖,字跡相像,不奇怪。”
何況,當年蘇姮覺得蘇錦行的字很好看,有意模仿過。
王謐之摸摸下巴,覺得僅僅是臨摹同樣的字帖,不足以使兩人的字風骨相近。他道:“那看來,你和蘇七關係很不錯。”
是啊,還不錯,可是得加個時間限製,“從前”。蘇姮想。
“蘇小娘子的畫很好。”王謐之收起畫,“但此事不急……你莫要讓自己太勞累了,勞則氣耗。”
他猶豫了一下,問道:“你身體不好?”
之前冬裝厚實,看不出來,如今換上春衫,便發覺她弱不勝衣。
“還行吧。”
“我少時涉獵甚廣,略通岐黃之術,你若不嫌棄,可以幫你看看。”
“哦。”蘇姮沒有拒絕。
王謐之按上她的脈。
指尖的手腕瘦骨伶仃,看著便覺硌手。他眉頭蹙了起來,一會兒後道:“心氣虛,脈細無力,脾胃寒弱……這些毛病可大可小,你還是得注意一些。”
他其實覺得對方有更深層次的病症,但他不精通醫術,自然看不出前因後果,於是道:“最好找位專業的醫者給你看看。你可有舊傷?”
“這樣。”女子隻是點點頭,看起來並不在意自己的身體情況。她清幽又遊離的眼波,很能堵住他人關切的探問。
可王謐之終於明白過來——蘇姮身上有種死生看淡的淡薄,所以她無心畫作署名,更無心錢財,甚至於她作畫,都有種燃燒生命去成全最後一項他人的委托的感覺。
有的人,表麵上可以與旁人一樣說說笑笑,但她的心,已經不知從何時起,枯老了。
明明這位女郎即使一襲最普通不過的青衣,不施粉黛,都美好似畫中人,仿佛不曾染塵世風霜,又天然透出一段風情月意,可她卻似乎對紅塵倦怠,早早地想從中退場。
好像從第一天認識她起,她就一直是以旁觀者的姿態,審視這個世界。
王謐之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蘇姮,你身上沒人氣了……你應該試著,與周圍人深交。”
見對方不回應,他換了玩笑的語氣:“你一年輕人,就不要太淡薄了,人家老道士都沒你淡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