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陸說的占有欲是什麼意思, 柯嶼沒有細問,但在他猝不及防愕然又迷茫的眼神中,商陸一字一句地說:“我希望你隻屬於我。”
這句話太重, 如果是一個二十六歲的人說出口, 那便是一種霸道的告白,但商陸隻有十六,這句話便充滿了孩子氣和怪異,讓人以為他在使小性子。他吃了十六歲的虧。
隻是縱然如此, 縱然知道他隻是十六歲,柯嶼的心也還是砰地散了, 像煙花散開, 像被重型卡車碾過,撞散了他的心神。
但這是不對的, 商陸隻有十六,十六的可以和十六的談戀愛,但十六的不能和二十一的有超脫軌道的發展。柯嶼為自己這一秒的心跳失控感到罪惡。他在想什麼?這是商陸,是改變了他人生當親弟弟般關懷的人,他怎麼能為了商陸這句話心猿意馬意亂情迷?
這個弟弟隻是對他有孩子氣的霸占欲, 像想獨占老師的、長輩的關注和關懷,這種情緒是屬於小孩的,而他作為一個二十一歲的大人,為此心跳加快, 便是罪大惡極。
柯嶼勉強勾起唇, 露出一個若無其事的笑:“知道了,沒關係,等你找了女朋友就好了。”
等找了女朋友,商陸就會把這種無益的占有欲轉移開。
“我不會。”商陸篤定地說。
“你沒有喜歡的女孩子嗎?”柯嶼有些意外。
“沒有。”
“從來沒有?”柯嶼難以置信, 以商陸的外形個性,在學校裏恐怕要風雲於所有女同學心中,他也說過自己一抽屜一抽屜地收情書,讓明叔處理起來都深感頭痛,從概率上來說,怎麼可能從沒有過喜歡的人?
“從來沒有,”商陸略頓了一下,“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感覺?什麼是喜歡?”
柯嶼用最簡單的指標:“被她靠近時,會心跳加速。”
這個問題裴枝和也曾問過商陸,商陸的回答和柯嶼一樣:“——像失重。”
商陸看著柯嶼,手從褲兜裏伸出來,對柯嶼漫不經心地勾了勾,“你過來一點。”
柯嶼不明就裏地靠近,見商陸原本倚靠著窗台的身體直起,靜了兩秒,像是等待著身體內一場微觀的風暴過去,繼而才從湊近柯嶼耳邊:“那我有喜歡的人。”
他的聲音很低,情緒很淡,好像在說早就塵埃落定的事實。柯嶼的心跳又罪惡地停擺,聲音低下去:“……剛才不是說沒有嗎?”
商陸望著他的眼睛,又轉開,人也從窗邊離開,經過時在柯嶼頭發上揉了一把:“騙你的,早就有了。”
他喜歡的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柯嶼沒有問,總覺得問得太多顯得八卦,而且是那種充滿了老年人不識趣感的八卦,好像在窺探商陸的私生活。要是商陸到了願意分享的那一天,那自然就會來告訴他了。
隻不過上著課時,柯嶼總難免走神,想著商陸喜歡的樣子。或許是玫瑰般的女人,清純又陽光,像雨過天晴後,凝在玻璃上的水珠,折射著陽光,倒影著窗外的綠蔭。但比起長相,柯嶼更好奇商陸喜歡的人的個性。要麼很酷,要麼很藝術,總而言之,應該不會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姑娘。
柯嶼覺得自己就挺普通的。
柯嶼很久以後才明白自己當時心裏的僥幸。他很久之後才意識到,如果商陸深深喜歡上的,隻是一個平平無奇的人,他恐怕會嫉妒得發瘋。但如果是很優秀、很酷、很藝術的人,他會便能為自己的不被喜歡找到順理成章的理由。
交換遊學的生活並沒有想象中的輕鬆,又或許是因為柯嶼把自己繃得太緊。其他學生都當是一趟公費跨過旅行,呼朋喚友地忙著環遊歐洲,隻有柯嶼深知自己出國門一趟有多任性多不容易,因而每天都在教室和圖書館之間穿梭,風雨之中從未有一天鬆懈。
商陸很想騙他出來去別的國家散散心,看看德國比利時,逛逛北歐南意,再跨過英吉利海峽去看看英格蘭的薄霧與草原,車子、酒店、地陪都安排得事無巨細,裴枝和也雀躍著跟著湊熱鬧,最終卻因為柯嶼的拒絕而告吹。
他失落不久後久懂了,是因為柯嶼沒有多餘的閑錢來支撐這樣高額的消費,每天維持正常簡樸的生活就已經花費了他所有的力氣,他的體麵維持得搖搖欲墜,留學生的聚餐他從不參加,女生的聯誼約會也拒絕得幹脆,逢年過節湊份子的熱鬧裏也鮮少有他,他用離群來粉飾他的捉襟見肘。
但即使如此,柯嶼從未向商陸開口索要或暗示過什麼,也並非每周都會去別墅打擾他。商陸開始學會以采風寫生的名義約他出去,在巴黎市郊騎車,在塞納河畔漫步吹風,最奢侈的支出是去書店買一杯咖啡,繼而在轉角的遮蔭棚下坐著聊一下午。商陸會告訴他,這裏坐過畢加索,那裏坐過海鳴威,黃昏時,聖日耳曼德佩教堂被曬得金黃。
偶爾也在盧浮宮無人問津的名畫前支起畫架,讓柯嶼陪他臨摹一下午,他畫畫,柯嶼看書,商陸從沒告訴過他,他其實總是忍不住看他,因而筆觸總會落在不該落的地方,正如他的眼神。
至於為什麼會如此喜歡柯嶼,商陸還沒有找到答案,也從不曾想過去找答案。十六歲的喜歡是不需要邏輯的,二十六歲的才需要。商陸想,如果他是二十六歲遇到柯嶼,也許他會深刻冷靜地問自己為什麼,直到找到確定無疑的答案,才會邁出第一步。
放冬假時,因為負擔不起高額的往返機票,柯嶼最終放棄了回國。裴枝和要回裴家裝樣子,他每年都是和商陸一起走一起回的,到了香港也常見麵,商陸對於他來說,是格格不入的香港生活中唯一的快樂慰藉。越臨近回國,枝和的計劃就越多,突發奇想嘰嘰喳喳,柯嶼周末來吃飯,聽到枝和跟商陸提建議。
“陸陸哥哥,我們去衝浪吧,阿邵哥哥不是新買了遊艇嗎?我想學衝浪,有個菲律賓的教練——”
“你不要你的手了?”商陸問他。
裴枝和噤聲,末了,筷子撥弄著自己碗裏的菜,不太高興地說:“反正你就知道讓我護著手。”不過不等商陸安慰他,他又自己調解好情緒了,“那我們去迪斯尼行嗎?你讓爺爺包場,帶上我,我不想排隊。”
這個心願微末而簡單,以前也不是沒幹過,商陸好笑地問:“你還沒去夠呢?”
“去夠了,沒地方玩呢。”裴枝和聲音低下來,“……反正也沒人陪我玩。”
他一回裴家,麵對的就是奚落、孤立和針對,但每次回去反而表現得加倍開心和無所謂,以此來證明自己並非弱者。商陸是他這場偽裝裏最重要的一環,因為裴家很看重商陸,就連裴家大少爺也對他禮敬三分。商陸知道自己對裴枝和脆弱自尊心的重要性,所以一直很配合。
枝和的情緒陰轉晴,轉而問柯嶼:“小嶼哥哥,你回去幹什麼呢?要不要來香港,我們一起玩?”
柯嶼未料到話題會轉到自己身上,笑了笑:“我不回去。”
“你不回去?”裴枝和愣愣地問,“那你奶奶不會想你嗎?”
這是一種近乎何不食肉糜的殘忍式天真,但柯嶼知道裴枝和其實是主動把自己和世俗包裹開了,因而並不怪他,隻是說:“想的,不過我們老家鄉下過年很熱鬧,她不會孤單。”
枝和又問:“那你呢?”
“我?”
枝和理所當然:“對啊,你不會覺得孤單嗎?”
柯嶼沒考慮過孤單這個詞,因為他一直以來都是這樣過來的,枝和自顧自找到答案:“我知道了,你肯定是有人陪。”
他沒看到商陸的嘴唇動了動,原本是要說什麼的,但在柯嶼的點頭中,商陸那句未出口的話還是咽了回去。
我陪你。
他想說,但不是很有機會。
機票便定了下來,明叔也要回去陪伴家人,因而是三人一塊兒走的。聖誕節要到了,街上張燈結彩,商陸放假早,抽出時間拎柯嶼出去采購點過節的食物,柯嶼眼也不眨抽了三袋速食水餃。超市裏排著巨大的聖誕樹,真樹,展示那棵掛滿了彩球,商陸蠢蠢欲動,柯嶼瞥了一眼:“沒地方放。”
“你就自己一個人在寢室?”
“嗯。”
商陸推著車:“誰陪你?”
柯嶼不愛回答他:“你管這麼寬?”
商陸吃了一記閉門羹,變本加厲:“男的女的?”
柯嶼隨口胡說:“女的。”
商陸教育他:“不要談戀愛,否則等你回國又要分手。”
他可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看到柯嶼為別的人難過。
柯嶼不耐煩:“知道了,管好你自己。”
商陸其實不太舍得他,擅自做出承諾說:“我會提早回來。”
柯嶼瞥他一眼,“為了見你心上人?”
商陸一怔,勾起唇笑得莫名燦爛,他眼神很亮,帶有笑意,一直照進柯嶼的眼裏:“嗯,為了見我喜歡的人。”
柯嶼抽了一盒雪糕,這是他今晚購物最奢侈的一筆支出。
情緒不佳得吃點甜的。
“怎麼沒見你約她?”
商陸的周末好像都拿來浪費在自己身上了,就連申請學校的短片拍攝也讓他當模特,哪有時間陪姑娘?
商陸說:“每周都見,每周都約。”
柯嶼想了半天,奚落他:“夢裏?”
他確實明白,姑娘和他是同學,在學校裏自然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或許還會約著一起逛街、在湖邊散步,以及晚上去什麼party。
商陸莫名輕輕咳嗽一聲,“……也不是沒夢到過。”
就是不太雅觀,他在夢裏很凶,而柯嶼被欺負得很慘,像當年從澳門巷子口跑出來般無助又惹人憐愛,讓商陸既想保護他,又想更凶狠地欺負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