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陸是一個不會食言的人, 何況是對柯嶼,他說會盡早回來,便一定會盡早回來。他沒有考慮過柯嶼需不需要他盡早回來, 也沒有額外擔憂過自己是不是一廂情願, 因而月初時,當他回到法國,找到學生宿舍,看到柯嶼和一個女生麵對麵站在一起道別時, 那陣僵硬和法國冬天的偶然的風一樣,來得又快又急, 可以凍住一切。
行李都交給明叔壓後, 他自己隻背著雙肩包,包裏裝著給柯嶼的禮物, 是最新的ipad,因為他覺得這樣對於柯嶼來說,寫課業做筆記都會更方便,畢竟他學得那麼刻苦,成績也很好。
離開時的那陣雪化了, 那棵聖誕樹也在校方清理積雪時,用鏟車一並拖走了。其實如果不拖走的話,留到現在恐怕也會垂頭耷腦地很難看。
商陸就站在遠處遠遠地看著,行人不多, 但總有人眼瞎撞到他, 商陸無動於衷。
他認出來,那個好像是天天,就是柯嶼那個已經分手的女朋友詩涵。商陸不知道她姓什麼,柯嶼怎麼叫, 他也就跟著叫,但與柯嶼聊起時,總用“你女朋友”來代替,因為他排斥這兩個名字裏的親密感。
雖然柯嶼沒有特意提過,但商陸大約知道詩涵的家境很好。她的成績不如柯嶼,那個重點高中是擇校讚助進去的,大學考的也不如柯嶼,不過寧市大學城彼此都臨著,所以交往很方便。
對於一個父親是高級公務員、母親是國企高管的大小姐來說,如果真的跟柯嶼在一起,那的確屬於下嫁了。
商陸大致能猜到兩人被棒打鴛鴦的過程,四個月中,他也一直在不動聲色地觀察柯嶼的心情。柯嶼在放下,商陸清楚地知道。雖然他還是會在很好的風景和很暖的風中忽然發起愣,商陸明白,那種時刻是屬於柯嶼和詩涵的,雖然站在他身邊的人是他,但柯嶼大約是想和詩涵分享這一秒。
可是無論如何,柯嶼在放下。
可是又為什麼,這個女人會出現在巴黎?在柯嶼馬上就要放下她的時刻。
這樣看來,她的確家境優渥,可以讓她隨心所欲地跨越大洋,來法國過一個有儀式感的跨年。那麼,她是順便來探望柯嶼,還是特意為他而來?她隻是心血來潮來會會前男友,還是……帶著一個勢在必得的目的——
比如跟柯嶼複合。
商陸麵無表情地看著,十七了,他的心髒比去年更強大,可以讓他牢固地將腳紮根與此,打定主意要看看柯嶼是如何與對方道別的。
會不會擁抱,會不會親吻,還是隻是如同一個曾經熟悉的普通朋友?
風把一切的聲音都吸收,因而天地間顯得很安靜。見柯嶼要走,詩涵問:“你不抱我一下嗎?”
柯嶼手裏抱著書:“不合適。”
“你答應陪我過周末的。”
“我知道。”
詩涵的眼睛很容易紅,因而也招人心疼。她像是快哭了,但堅強地微笑:“那你就打算這樣陪我啊?冷若冰霜的?”
柯嶼很微弱地歎了口氣,伸出沒帶手套的手,在詩涵頭發上觸了觸:“回去吧。”
他的手指因為這幾秒聊天的功夫被凍得通紅,詩涵沒有發現,心思都在柯嶼的這一轉瞬即逝的溫柔裏。
柯嶼不再逗留,轉身走進宿舍樓門洞,商陸等了兩秒,大步流星闊步過去,經過詩涵身邊時速度已經近乎是跑,卻仍然扭頭看了她一眼,與她很近地擦肩而過的同時,兩人的眼神微妙地接觸。鼻尖有香水味,濃重的花香調,天,她甚至不知道柯嶼對這種花香很敏感,會應激出過敏性鼻炎。
詩涵覺得這個東方人的眼神很冰冷。
商陸上樓的速度很快,轉過三次拐角,柯嶼剛放下書,打了個一個驚天動地的噴嚏時,商陸出現在了門口。
“我都不知道我有這麼想你。”商陸走進門,把雙肩包甩上柯嶼的書桌上,自在地仿佛當作自己家。
柯嶼手裏攥著紙巾,鼻尖不知是過敏還是凍的,有點紅,還紅得晶瑩剔透的,看著讓人想擰。商陸果然伸手擰了一下:“打這麼響,我得有多想你啊。”他無奈地調侃,帶著自嘲。
柯嶼眨了眨眼,對一切都反應不過來,“你怎麼在這兒?不是,你怎麼現在就回來了?是剛到嗎?還是昨天到的?”
“剛到,”商陸不隱瞞自己的迫切,“下了飛機就過來了。”他脫下輕暖的羽絨服外套,伸出結實而修長的胳膊:“來抱一下。”
柯嶼腦袋還懵著,聽了他如此順理成章的一句話,莫名地就配合著過去抱了他一下。商陸的每一根骨骼都在飛速發展,抱一八二的柯嶼像抱天然就屬於他的所屬物,輕而易舉。他不動聲色地輕嗅,還好,柯嶼身上並沒有奇奇怪怪的香水味。
懷抱一觸即分,沒有什麼旖旎的氛圍。柯嶼收拾書桌,邊問:“怎麼回來得這麼早?是有什麼活動嗎?”
“是因為想你。”
柯嶼的動作停頓了一瞬,他將書按順利整理好,不看商陸地說:“你十七歲了,有些話不方便這麼說。”
商陸盯著他如神賜般的側臉,眸色很沉,語氣卻漫不經心:“哪些話?”
“比如很想我。”
商陸不為所動,無辜地問:“這是什麼道理,長大了就不能想你抱你了嗎?”
柯嶼語塞,停下動作回眸看他:“會被誤會。”
商陸微微一笑,“誤會什麼?”
“誤會……”柯嶼不說了,“總之以後不要這樣。”
在世界範圍內來看,同性戀群體的確在慢慢地走到陽光下,但仍舊是邊緣人群,像一頭灰犀牛,雖然龐大,但永遠在被人刻意忽視、在被人談之色變。更何況是在亞裔文化語境中生活的他們?
柯嶼不希望他和商陸中的任何一個人被誤會。
他不直說,商陸卻有的是辦法誘導他。他靠上櫃門,兩臂在胸前交錯,眼眸瞥去的餘光有淡淡的不解:“你不告訴我是誤會了什麼,我就不會改。我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這麼一種規則,能讓一個人想念另一個人都變成說不出口,能讓這種說出口變成一種錯誤。”
柯嶼緊緊抓著書脊,隻留給他一個沉默無言的側臉。
“我很想你,因為你我放了枝和的鴿子,也沒有陪小溫去度假,因為想到你一個人在異國他鄉跨年,沒有人陪,沒有人一起吃飯,我的心就難過得坐立難安,任何享受都成了煎熬——這些話,夠不夠‘不方便’?”
柯嶼忍住慍怒,下頜線繃得僵硬,“你叛逆期是不是?”
商陸笑了笑,微曲交疊的長腿邁開,將焦灼的氛圍消彌於無形,“說了你又不信,我的確不知道有什麼不方便的,又有什麼好誤會——怎麼,誤會我喜歡你?”不等柯嶼說話,他便已爽快地承認:“我的確喜歡你。”
“你——”柯嶼惱羞成怒,耳朵紅了。
“喜歡你是不是也是錯了?怎麼了,長大了,我就不能喜歡你了?那我從九歲開始就喜歡你,那時候你怎麼不來糾正我?”
“那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商陸勾起唇,無辜、又分明是饒有興致地問,“那時候的喜歡,和現在的喜歡不一樣嗎?”
柯嶼啞口無言,感覺自己被套住了。
商陸再次轉換語氣,還順手在柯嶼肩上搭了一下:“我都不覺得有不一樣,你怎麼這麼自戀?”他戳了下柯嶼臉頰:“以為我喜歡你啊?你不是男的嗎,我為什麼會喜歡你?”
接觸到商陸促狹的眼神,柯嶼才反應過來自己被耍了。他一露出生氣的模樣,商陸就忍不住想哄他,“我夢到你了,你有沒有夢到過我?”
“心盲症做不了夢。”
“忘了,”商陸在心裏罵了自己一句,未雨綢繆:“那我要是一直不出現在你麵前,你是不是很快就會把我忘了?”
“嗯。”
商陸沒想到柯嶼會“嗯”,整個人都停滯住,剛剛的遊刃有餘瞬間消失了,他眸色緊張:“嗯什麼?你是不是耍我?”
柯嶼一本正經地說:“本來就是,你現在從我麵前消失,下一秒我就忘記你長什麼樣了。”
到底年輕,那麼高的心氣也經不起激,商陸臉色沉沉地說:“那你倒是很記得你前女友。”
柯嶼沒想到會被商陸撞見,整個人都有些尷尬:“你別誤會……”
他是本能地就要解釋,但解釋了一半,理智浮出水麵,他愣住,心裏一個隱秘的聲音在問自己,為什麼要和商陸解釋?為什麼怕商陸誤會?商陸會誤會什麼?
商陸果然問:“誤會什麼?”
“沒什麼?”
商陸神色如常:“剛剛進樓是看到她在門口站著,還以為自己看錯了。”
“你不是沒見過她嗎?”
詩涵變了很多,改了發型,改了穿衣風格,連妝容都和以前不一樣了,柯嶼看到時尚且以為自己眼花,商陸反倒卻這麼肯定。
商陸絕不會告訴柯嶼,他對詩涵的記憶早從十三歲時,知道柯嶼有和她保持通信開始,就無法忘記了。
“她找你幹什麼?特意來找你的?”
“是。”
第一個猜想中彩,商陸冷靜地拋出第二個問題:“來找你複合?”
這種問題原本不該和商陸討論,但柯嶼還記得去年因為沒和他說實話時,他眼中受傷的低落,況且他已經十七了,不能再當作小朋友,是可以嚐試與他聊一聊觸及成年人世界的話題的。柯嶼點了下頭,言簡意賅地交代:“是這樣。”
“她父母不是不同意嗎?現在來找你又是什麼意思?大小姐的任性?等父母發現了,就再被拆散一次,再離開你一次?”
商陸咄咄逼人地逼問,末了,用詞嚴酷地說:“柯嶼,我拜托你腦子清醒一點。”
“你激動什麼?”柯嶼輕描淡寫:“我沒說我要同意。”
“她來了幾天了?”
“四天。”
“你一直在陪她。”
“沒有一直,我忙著寫論文,她到圖書館等我。”
“她怎麼找到你的?不是你給她的聯係方式和地址嗎?”
柯嶼奇怪地瞥了他一眼,覺得商陸的問題尖銳而不客氣,且有著不言自明的霸道占有欲,好像在問自己的所屬物。
……不,這不是關鍵,要命的是,……柯嶼並不排斥,也不覺得討厭。
商陸的質問中有搖搖欲墜的脆弱,柯嶼不在乎這裏麵的刺,隻想托他一把,托住他心裏的安全感。至於為什麼他和詩涵的見麵,會讓商陸沒有安全感,柯嶼暫時還沒有去深想的意識。
“她聯係了我的同學,在圖書館外站了一天才等到我。”
“我也可以到這個地步,”商陸嚴詞厲色,“你不準感動。”
“不準?”柯嶼眸色訝異,又略覺得好笑。
“對,不準,精神上富有一點,不要對方對你一點好你就跟著過去了。”
這都把柯嶼定性為討好型人格了,柯嶼克製地翻了個白眼:“我沒這麼無聊。”
“那她找了你四天,怎麼還沒回去?如果你真的不想和她複合,你早就已經拒絕她,她也早就已經回去了。”商陸的邏輯向來學得很好,他的敏銳是武器,幫他年紀輕輕就拆析人性,但也同時刺向自己。麵對柯嶼,他寧願自己遲鈍一點。
柯嶼果然沉默了一瞬,末了,他定定地看入商陸眼裏:“我說我沒有答應,但也沒有決定拒絕。”
對於自己對於商陸的意義,柯嶼此時此刻並不明白,他也無從知道自己的這句話,究竟對商陸有著怎樣的尖銳,那是一把匕首插入了紅色玫瑰最柔軟的心髒。
“為什麼?”過了很久,商陸這樣問,用似乎沙啞了的低沉的嗓音。
“不是被她傷害,不是不喜歡她,也不為她難過了嗎?”商陸又停頓了些許,天真地問:“不是說,見到我的開心,可以覆蓋住她離開你的難過嗎?”
柯嶼的神色很疲倦,他閉了閉眼:“陸陸,這些東西沒有為什麼,我隻是找不到拒絕她的理由。”
他沒有和商陸說,詩涵是帶著父母的首肯來找他的,隻要他畢業後考取寧市的公務員,他們就願意接納他,這對於柯嶼來說不難,考公這種事,隻要持之以恒,總能上岸的,何況柯嶼這麼聰明且博聞強識。
商陸的為什麼,也是詩涵的為什麼。或許,她比商陸更想知道為什麼,為什麼隻是過去了大半年,柯嶼就已經走出來了?她以為柯嶼會馬上同意,他們將會在巴黎度過一個非常浪漫的新年。
但比起商陸和詩涵,柯嶼的為什麼要更深刻,也更令他恐慌。他為什麼會不願意複合?是尊嚴,是不喜歡了,是被傷害得有陰影了,還是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