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頓了頓,沒有說完的話柯嶼替他接上了:“我明白。”
紀允瞪著眼睛抿著唇,沉默,但震驚寫在臉上。商陸從沒有這麼囉嗦過。
“柯老師,您放寬心,”道具師也開了口:“殺羊殺牛殺豬殺雞,這種電影電視裏拍得多了,咱這不是殺狗啊馬啊貓啊野生動物,扯不上動保的事兒,您心裏別有太大負擔。”
紀允瞪了道具師一眼。
他根本就不明白,所以說的都不在點子上,而且越這麼說,反而越讓小老師難受。
道具師沒看到紀允瞪他,單看到柯嶼對他笑了笑,說:“好的。”
半個小時後,一切準備就緒——
“《再見,安吉拉》第二卷2場1鏡次,a!”
鏡頭從上一段甩槍的模糊中上移,聚焦到小彬的臉上。他們在四麵漏風的破房子裏休整,已經聊了許多,小彬知道了阿寶是要到前線去找自己的隊伍,阿寶知道了眼前這個不丁大點的孩子是要參軍入伍。
正麵戰場至今為止一站未勝節節敗退,小彬說:「打得真他媽窩囊。」
阿寶擦槍的動作停頓下來,說:「你懂什麼。」卻未敢看他的眼睛。
「你以為打仗是什麼,拿著槍拿把刺刀就衝上去拚了?見過日軍的坦克嗎,見過日軍的飛機嗎,炸/彈那麼高扔下來,一炸就能炸死一個排,那機關槍噠噠噠的,屍山血海都堵不住那噴火的窟窿,窩囊——你懂什麼?」
任誰都能聽出他的惱羞成怒,但偏要在後輩麵前當一個見過世麵口若懸河的過來人。
「哎,」小彬踢了下阿寶的小腿,「打仗前,你在做什麼呢?」
「做什麼?處對象,當老師。」
小彬抱住膝蓋,「那你女人呢?漂亮嗎?躲山裏去了?」
「她叫安吉拉,躲香港去了。」
「安吉拉……」小彬念了兩遍,「還是個洋名,是個洋妞?」
阿寶頓了一下,潦草地說:「你管這麼多呢?」
兩人背起槍、抓起匕首,再度饑腸轆轆地踏上夜路。
天上月亮很淡,星星也很稀疏,眼前大地遼闊,攝影機在搖臂上橫搖掃過全景,呈現出夜空下廣袤寧靜大地上的兩抹淡影。
搖臂降落,平穩回到攝影師手上,俯瞰式的全景變為正麵鏡頭,人物衝鏡頭走來,一路聊著台詞。
太絲滑了,齊大南作為副手,心裏隻有徹底的佩服,商陸當初一切關於鏡頭語言的設計,在斯蒂芬手上都化成了現實,這些景別的支配、關係鏡頭的變幻,為敘事給出了充沛的空間,雖然是一鏡到底,但沒有觀眾會覺得厭倦。
他有預感,這部電影將會成為華語影史上裏程碑式的電影,而他身在其中。想到此,一陣顫栗掠遍了全身。
「寶哥,」小彬貓腰摸向匕首,「你有沒有聽到什麼人在喊?」
風從曠野上卷起草尖,收錄入話筒中。
兩人凝神靜聽,「好像有……」阿寶蹙起眉心,「是女人的叫聲?」
村莊雖然炸毀了,但還保留著原本的布局,沿著鄉道淺丘疏朗地坐落。兩人躡腳閃身躲入掩體。
聲音聽得更清楚了。
幾堵牆之隔,女人奮力抵抗的激烈慘叫。
「小日本……」小彬咬著牙,握著匕首的手被阿寶按住,「你幹什麼?」
「殺鬼子,救她!」
「別動!」
阿寶兩手束縛住小彬,鏡頭跟隨著他探出的半個身體,在破牆的虛焦前景中,映出被五個鬼子淩虐的白布衫少女。
阿寶他看得多渺小,鏡頭就多渺小,他的呼吸跟著心跳顫抖起來,畫麵也有輕微的脈跳失焦。
「五個人。」阿寶緊緊抵著牆望著天,屏住呼吸。
「別發愣了!」
小彬開始掙紮,但阿寶的雙臂死死地捆著他:「別動!你再動,我們都得死在這兒!」
固定的畫麵中,隻有畫外音收入,那是殘忍的戲份,通過現場收音的仿佛傳遞。雖然觀眾看不到,但和阿寶一起聽到了。
聲音漸弱,聲嘶力竭中,喉頭冒著血,風的嗚咽中,是女人被血嗆住喉嚨的咕嚕聲。
紀允的臉上劃下一行眼淚,眼睛紅得可怕。
不能演錯,不能演錯,不能演錯。
身上的力氣漸漸卸了,柯嶼鬆垂下手臂,瞳孔盯著地麵,陷入失焦的空洞。
「懦夫!窩囊廢!」紀允拿手指指著他,氣喘籲籲精疲力盡。
「你懂什麼……」柯嶼仍舊是瞳距失焦的,「他們五個,我們兩個,他們每天大魚大肉,我們吃的什麼?!我已經七天沒吃飽飯了!你懂鬼子什麼?你跟他們交過手嗎?知道他們力氣多大多不要命嗎?那是鬼!」
沉默中,小彬憐憫地看著半蹲的阿寶:「你上不了前線了,你已經殘廢了。」
阿寶冷笑:「小鬼,我上前線前跟你一樣不怕死!等你看到你的戰友在你麵前炸成屍塊!看到人被子彈眼打得破布一樣,你就知道活著有多難,有多好!看不上我?沒有老子,你就別想找到部隊!」
行程再度重啟。
深藍的天空中,遙遠的炮火點亮片刻光芒,他們踽踽潛行,鬼祟、謹慎、屏著氣。與其說是老鼠,不如說更像是下水道的蟑螂了。
一隻羊,一隻命大的、無人看管的羊,出現在地平線上。
天是墨水般的藍,是夜最濃的時候。
「那是什麼?」
「羊。」
「怎麼會有羊?」
紀允小跑過去,羊躊躇著,看到柯嶼的身影,停下腳步咩了一聲。
柯嶼心裏一緊,幾乎就要出戲,幸而是遠景,攝影機並沒有捕捉到他臉上的遲滯遊移。
「是那個女的?」
「誰知道。」
「把它牽到坡後麵去。」小彬四顧,「鬼子會不會強/奸羊?」
阿寶嗤笑一聲,「鬼子會把它大卸八塊,連皮帶肉吃個幹淨。」
……肉。
兩人的心中俱閃過這個字眼。
兩人都本能地吞咽了一下。
紀允解著繩索的動作遲鈍了下來,散漫了下來。
誰都沒有看誰,在緊張的敵占區,兩人不約而同顯現出心不在焉的狀態。
阿寶忽然發難:「我宰了它!」
羊受驚,從小彬手裏掙逃,沒幾米,被兩人先後追上。
「鬼子三天兩頭掃蕩一次,它活不長的!中國人的羊,就要喂中國人的肚子……」阿寶死死拽住繩子,將羊的脖子扯得仰起,啐了一口咬牙切齒地說:「……一根骨頭都不要便宜日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