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九年正月, 京中最大的一件事,便是初七那夜皇帝臨幸劉瑾府邸,卻意外在他府中搜出玉璽玉帶。
朝野震動。
私造玉璽乃大不敬之罪, 按律當斬, 這可以說是劉瑾這麼多年遭遇的最大危機, 然而這隻是開始,緊隨其後的李閣老當眾彈劾, 才是給了他致命一擊。
李東陽在奏疏裏詳細羅列了劉瑾多年來的種種罪狀和證據, 其具體程度, 非多年籌謀決不可得。群臣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位李閣老這麼長的時間竟一直是在臥薪嚐膽!
劉瑾一派的大臣暴怒,怒斥李東陽陰險小人,然而另一個聲音更響亮, 朝中耿介之士紛紛痛呼, “悔不該錯責西涯公!”
於是群臣紛紛跟隨上疏, 要求皇帝嚴懲劉瑾, 奏折雪花似的飛向豹房。可讓人驚訝的是, 接連三天, 朱厚照竟毫無反應, 朝也不上、人也不見, 眾人不由又驚又怕, 都已經這樣了,他不會還想饒恕劉瑾吧?!
時年進到豹房時, 看到的就是雪山似的禦案, 以及雙腿搭在桌上、在椅子裏假寐的朱厚照。他聽到聲音皺了皺眉,“朕說了不許打擾。”
時年繼續往裏走,他不耐地睜開眼, 看到是她不由一頓,“你怎麼來了?”
“錢指揮使說,皇上心情不好,讓我來看看。”
“錢寧嗎?”朱厚照輕嘲,“他倒是會自作主張。”
時年不語。時局微妙,大家都摸不準皇帝的想法,錢寧才想到讓時年來探探情況。這和他們一拍即合。事實上,兩邊早有默契,初七那夜路知遙能潛入劉瑾府邸又順利逃走,當中少不了錢寧的幫忙。
房間裏有點暗,卻也能看出朱厚照臉色不太好,冠帶不整,神情竟透出股頹然。他向來是風流肆意的,這般模樣實在少見,也就越發讓人觸動。
“聽說皇上最近不怎麼用膳,這樣對身體不好,我給您做了碗麵,您嚐嚐,好嗎?”
時年說著,把手裏的托盤放到桌上,上麵是一個白瓷小碗,裏麵的麵細細長長,並不是之前那種卷曲的麵條。朱厚照看了一眼,“看起來和之前的好像不太一樣。”
因為方便麵過年時煮火鍋吃完了,好在調料包當時剩下了,時年就用它湊合了一下。朱厚照也聞到了熟悉的香味,他今天早膳和午膳都沒吃,被這味道一勾頓時餓了,夾起一筷子放到嘴裏。
他吃東西還是那個樣子,眼睛很黑,嘴一下一下咀嚼,吃相並不粗魯,吃得卻很快。今天的他還格外沉默,低著頭,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孩子。時年一直覺得,他稚氣天真的樣子最戳人,這一刻卻有些氣惱,也是因為這天真,他信了不該信的人。
奏折太多,從桌上滑下來幾本,時年俯身撿起來。朱厚照目光落到上麵,忽然說:“你覺得我不是一個好皇帝,對不對?”
時年抿唇。她確實這麼想過,和劉徹比起來,朱厚照確實是太過荒唐了。
“可你知道嗎,我從來就不想做一個好皇帝。”朱厚照嘲諷一笑,“我爹爹就是全天下最稱職的皇帝。他小時候吃過太多苦,所以格外謹慎,兢兢業業了一輩子,結果三十五歲就把自己給累死了。我不要像他那樣。這個皇帝不是我自己要當的,是他們逼我當的。是李閣老帶著滿朝文武,一起逼我當的……”
時年沒料到還有這麼一出,他居然真的拒絕過當皇帝?頓了許久,才道:“你不想當皇帝,那你想當什麼呢?”
“不知道。我幾歲的時候就被封為太子了,弟弟早夭,我是父皇唯一的兒子,連爭都沒人和我爭。所以,從小我就知道,將來我是要當皇帝的。沒人問過我願不願意。”
“你不願意?”
“我不願意。我說過了,比起朱厚照,我更想當自由自在的朱壽。”
年輕的天子坐在那裏,神情落寞,時年卻透過他,看到了那個曾經的幼童。被命運推著向前,沒有選擇的機會,也不能反抗。所以當他坐上那至尊之位,才會不斷去嚐試,當山匪、當將軍,荒唐胡為,其實不過是想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麼。
還有他口中的父親,那是明孝宗,明朝有名的勤政之君。時年的心情有些複雜,因為曆史上,朱厚照活的時間其實比他的父親還要短,31歲就去世了,而且他到底怎麼死的,至今都是明史上一個謎。
這個男人張狂飛揚了一生,最後卻像匹夫,死於病榻……
朱厚照忽然搖頭,“我跟你說這個幹什麼?你一定不懂的。沒有人能懂。”
“我懂的!”時年道,“其實不隻是現在,就算是到了幾百年後,同樣的事情也依然在發生,人總是不能選擇自己的命運。書上說,真正的自由,不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而是想不做什麼就不做什麼。這樣看起來,你這個皇帝,反而是最不自由的……”
朱厚照神情一震,幾乎是不可置信地看著她。這麼多年,他其實知道,身邊的人陪著他玩鬧,卻都不理解他。帝王之位,是古今多少豪傑的夢想,他卻說自己不想要。他一直以為,永遠不會有人理解他。
兩人對視良久,他輕輕笑了:“沒想到,小美人兒你還是我的知音……”
殿內很安靜,半晌,朱厚照長舒口氣,“你既然理解我,今天又何必來呢?”頓了頓,“你和那些奏折的目的一樣,想讓我處死劉瑾,對嗎?”
他問得直白,時年忽然也放棄了遮掩,“因為我覺得,本心是一方麵,責任卻是另一方麵。您雖然不想當皇帝,但您已經當了皇帝。我們每個人身在自己位置,就有自己的責任,而您的位置太高、太重,一舉一動都會影響無數人的生死,肩負的責任也就更大。而您現在最應該做的,就是懲處劉瑾。”
朱厚照沉默,時年道:“我說的不對嗎?”
“劉瑾的確該死,可朕又有什麼資格懲處他?今日之禍,全是我放縱所致,若要處置,第一個該處置的人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