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從北京來的退婚信的時候,家裏不出意外地炸翻了天。母親當即就哭昏了過去,被身邊的媽媽掐著人中醒過來,也不住地哭嚷著她的小既仙就此無了活路。父親抽煙抽得狠,坐在屋裏一言不發,神色難看。
裴瑄是被家裏人從女學叫回來的,一路坐著黃包車被家裏的老仆從提回來,身上衣裳來不及換,上白下藍的長裙,肩膀上綴著兩條極長的烏黑辮子。
裴作孚陰著臉打量了她一眼,目光掃過小女兒一張有明豔美貌的臉,又掃去她那一身與此宅院格格不入的新式女學生衣裙,才怫然怒道。
“當初若非鄧家小子幹涉,非要讓她去讀書,我們何至於讓一個姑娘家整天在外拋頭露麵?成日丟人?如今可倒好,學也上了,足也放了,鄧仲澥還敢有何不滿?竟不顧父母之命,來信拒婚,真個忤逆綱常,當世不孝子也1
裴瑄狠狠吃了一驚,手抓住衣裳下擺,一時間也亂了幾分心神。
拒婚?
她身上自幼是定下了婚約的,對方是同鄉,家裏的獨子比她大三歲,有著這層關係,兩人可算自小相識。家中傳統,雖是一直耕讀傳家,卻也隻限男子,對女子讀書識字是要求的,隻是隻限家中請女大夫教些舊書女學,將來能同丈夫吟就幾首粉紅詩便算紅袖添香,更多是不許的,更是有纏足的規矩。幸而她的婚約人對此很不讚同,在她年幼時便對家中作出勸阻,她才能躲過纏足,對方去長沙高等師範專修文史時,她母親惶恐她因跟不上對方的進步便也將她送去女學。今歲,對方畢業,家中本歡喜地欲讓他們結婚,卻得知他又考入了北京大學。那是獨子,婚約的那家自是驕傲歡喜,裴家雖心中不願,但也無話可說,因此本年秋,裴瑄的未婚夫鄧仲澥便啟程去了北京專修國文。
鄧仲澥走之前,一整個暑假都常與她在一起。母親本來詬病男女大防,隻是鄧仲澥這人主意從小就正,又觀得心似乎也早野去了外麵所謂新世界,每年回來都變得更讓人陌生些。裴瑄母親怕婚約最後難以履行,便也由著他常來家中。
他們算得上一句青梅竹馬,而且受家庭教育,鄧仲澥在她人生中占據了頭幾名重要地位,她此前人生更是很聽他的話,幾乎未曾有過反對的心眼。
鄧仲澥大多時間都在給她講在長沙上課的見聞,裴瑄聽得認真,一半是因為那是鄧仲澥,另一半是因為心中當真好奇。
“既仙,”鄧仲澥問她,“你便不想去外麵看看嗎?”
她愣了一下。除去在家中,女學是沒幾個人會叫她這個小字的,聽來有一種別樣的親昵。
裴瑄猶豫了兩下,對上鄧仲澥鼓勵的眼神,說:“我想……可是大概家裏不會同意的。”
尤其是她這樣身上有著婚約的女兒家,家裏隻盼著鄧仲澥大學畢業就讓她嫁出去,不會同意她去遠處拋頭露麵。
鄧仲澥低頭看著坐在身邊的小姑娘,她今年二十歲,麵容比兩年前他去長沙讀書那會兒長開了許多,一張可說是芙蓉麵的臉美貌極了,卻被眉目間的乖順和無時沒有的惶恐壓抑了該有的明豔。她在他看來仍然非常非常年輕,正該是像北京的那些女學生一樣,無畏地和男同學爭論觀點,積極大膽地參加活動,課餘時間自由地上街和照相,享受新思想和新的社會風氣。
他是真心盼著她能從身後這吃人的大宅子裏跳出來,和她的父兄一樣,做一個真正明白自由是什麼的青年。而不是像現在,將他的話看得這樣重要,將他看得像天一樣高大。他不是那種舊時代的男人,他並不盼著被人仰望,他希冀的愛情,是平等地對望。
裴瑄沒有說話,安靜地練著字。其實若說起來,家裏也不全是舊的封建思想,她的長兄現下就在日本讀書,祖父更是清廷的公費留學生,父祖兩輩都是支持康有為變法的。隻是到了現在,原本的新青年也變作了舊青年,跟不上曆史的思想,終究也被拋棄了。
如今父母膝下隻有她一人盡孝,父母在,不遠遊,而她又背著婚約。鄧仲澥是好意,隻是這個願望怕是不能實現。
——你不走出去,又怎知不能夠?
鄧仲澥終究沒再說出口,等她寫完那幾個字,輕聲問他問題,他才含著溫柔笑意接過筆去,在紙上留下同樣字跡,聽她輕笑著讚美,伸手仿摩,看著她側顏下定了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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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澥,哎,仲澥,在想什麼?”
他的同窗給他送來這一期新的《新青年》,見他坐在圖書館裏,桌前鋪著紙筆,躊躇不決的樣子,好奇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