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裴瑄再次提起箱子和裴其栩坐火車離開的北京的時候,她已經能把自己的行李收拾得有模有樣了。
裴其栩覷她一眼,見她麵容活力十足,與兩周前抵達北京那時的愁眉苦臉全然不同,心中發笑,想想家中父母可能有的反應,便覺得興味盎然,也對回家充滿期待。
裴瑄抿著唇,與精神狀態相對的,是她一路上話比來時還要少,總顯出有心事的樣子。裴其栩並不在意,把她的異狀歸結為生活狀態的驟然改變帶來的衝擊,何況她回去和父母之間顧及還有一番來往,在車上擔心考量也是必要的。
裴瑄時不時將目光放在車架上的行李箱上。箱子把手上綁著她的發帶,旁人都以為那是女生愛美做的裝飾,隻她知道那是做賊心虛下的遮遮掩掩。
火車到了長沙,家裏租了車來接他們。半天功夫,熟悉的大門就進入她視線。她跟在裴其栩後麵下車,仆人伸手來接她的箱子時,她下意識地把箱子往身後一藏。
“我自己來吧。”對著仆人驚訝的目光,她勉強道。
仆人隻以為小姐果然變了許多,沒多想,便退到一邊。
裴瑄跟著大哥走進門廳,看到父親坐在沙發上抽煙,似乎在等他們。兄妹二人站定,齊齊鞠躬,向他問好。
“我們回來了。”大哥把西裝外套脫下,交給下人,又問父親,“母親這會兒不在?”
“她去打牌,我叫人去通知她你們回來了。”父親說,目光從裴其栩身上移開,落定到裴瑄身上,在她頭發處頓了頓,到底沒多說什麼,“考的不錯,我和你母親有些意外,但還是為你驕傲。”
裴瑄低著頭,乖巧道:“還得感謝父親和母親最後同意我去讀書。”
裴作孚打量她一眼,又含住了煙鬥,含糊地“嗯”了聲:“讀書也好,隻別去學著鬧事情……”
裴瑄頭更低了些,沒作聲,幸好父親又將注意力轉回到大哥身上,沒有在意她。
他們談論起別的事來,讓她回屋休整,裴瑄便退出去。她走回自己的房間,關好門,將皮箱放到床上,抽走發帶,打開搭扣,心口砰砰直跳。
箱子打開,一半是書籍,一半是衣服,她伸出手去,將手探到衣服的底部,摸到印刷物冰涼涼的表皮,手指一緊,將那本壓在箱子底部的《新青年》抽了出來。
她跪坐在床上,盯著那封皮發呆,“1918年第5期”,她手指攥得發緊,顫巍巍地伸出手去……
“既仙,既仙1
她一下子彈起來,六神無主地在房間裏掃視,拿過床上的刊物,著慌地塞到了枕頭下。
門開了,裴太太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你這孩子,”她母親見她呆呆地坐在床邊看過來,皺了下眉,又一眼注意到她剪短到腮邊的頭發,倒抽口冷氣,小步快走過來,伸手碰碰她的發梢,“你怎麼能剪頭發呢?誰允許的?”
“媽,”她回神,勉強應付,“梳頭太麻煩了,以後我去北京,一個人不好打理它,索性就剪了。”
裴太太很是生氣,可是既然已經剪了,也沒辦法。正如她不想女兒去讀什麼大學,可女兒最後也考上了。她深深覺得自己做母親的權威已經不剩什麼了,不僅是兒子那裏不聽取她的話,連素來乖巧的女兒也變得叛逆又陌生。
她忍不住歎氣,若以往裴瑄定然很放心上,隻是現在她還為枕頭下那本雜誌感到惴惴不安,巴不得母親快點離開,自然沒有留心她這點鬱悶痛心。裴太太望在眼中,更覺得是女兒翅膀硬了要逆反的標誌,很不快地又數落了她的頭發幾句,才留她在屋裏換衣服,扭著小腳離開了。
她走後,裴瑄坐在床邊發呆了片刻,才決定現在不去動那《新青年》擾亂心神了。等晚上家人都睡了後,再找機會把它放置個絕不會被發現的位置。
她換了衣服,不叫仆人來房間,自己把箱子裏的東西都規整好,才走出去。裴太太指揮著仆人上晚飯為他們接風,又順便讓她去客廳找父親和大哥過飯廳來吃飯。
裴瑄默默轉身,向客廳過去。一會兒功夫,客廳裏煙味更大了,不僅僅是父親煙鬥裏的煙草味,還有大哥也坐在一旁,拿著煙草卷,散著一種混著薄荷味的煙氣。
她心裏討厭這味道,眉頭也皺起,低著頭掩飾臉上的表情。
“母親叫我來喚你們吃飯。”
兄長似乎剛和父親產生過爭執,臉色也不好看,聽到她的話應了聲,眼神掠過她,便把手中的煙卷彈進了旁邊的水缸裏。那缸中開著兩三朵睡蓮,是父親特地尋來的名貴種,平素親自料理。大哥半是挑釁。父親黑下了臉,隻礙著她在這裏,沒有發作。
大哥不管父親,自顧自從客廳離開,裴瑄忙跟著他的腳步也向外走,想避開他們不知原因的針鋒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