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 3)

下麵再囉嗦幾句翻譯。據村上事務所介紹,迄今翻譯村上作品或已簽約的已達三十一個國家和地區。就我個人來說,自一九**年翻譯《挪威的森林》開始,時間或快或慢過去了十多年,書厚的薄的加起來至今已是第二十一本。僅上海譯文社兩年來就已印了一百四十餘萬冊,讀者群已是極為可觀的數字。有不算少的讀者朋友來信問我怎麼學的中文、怎麼學的日文,甚至問我譯的怎麼不像日文,是不是我給拔高了美化了整容了。不用說,文學翻譯不同於數學,1+2可以等於任意數。說得極端點,一百個人翻譯村上就有一百個村上。在這個意義上,大家所看的村上是我理解的村上,好也罷壞也罷,都已宿命地打上了“林家鋪子”的印記。所謂百分之百的“原裝”村上,從實踐角度言之隻能是神話。

那麼,“原裝”村上大體是什麼樣子呢?北京師大中文係王向遠教授在《二十世紀中國的日本文學翻譯史》中認為:“村上的輕鬆中有一點窘迫,悠閑中有一點緊張,瀟灑中有一點苦澀,熱情中有一點冷漠。興奮、達觀、感傷、無奈、空虛、倦怠……交織在一起,如雲煙淡露,可望而不可觸。翻譯家必須具備相當好的文學感受力,才能抓住它,把它傳達出來。”若再補充一點,那就是還有一點幽默——帶有孩子氣加文人氣加西洋味的幽默,它含而不露又幾乎無所不在。我作為譯者是否把這些傳達出來了,讀者自會評判。文學翻譯的根本目的乃是破譯他人的靈魂與情思,是傳送他人的心律和呼吸,是移建原文的氛圍和韻致。始而會意,繼而會心;始而見字譯之,繼而無字譯之。“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

至於我的中文水平,我一直不好意思亮出底牌:其實我剛讀完初一,莫名其妙的“文革”就開始了,再沒上成課,一群毛孩子望風捕影地編造班主任老師和漂亮的女班長的浪漫故事並寫成大字報貼得滿教室都是。後來就在鄉下幹農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上大學又是“工農兵學員”,且被安排學日文。所受的中文教育加起來無非中小學七年語文課而已。然而整個少年時代我又的確都在做詩人夢。我對語言的節奏、韻律、對仗和裝飾性比較敏感,嗜書如命,即便鄉下幾年“蹉跎歲月”也沒放棄。沒書可看了就背《漢語成語小辭典》,抄《四角號碼詞典》,後來終於弄來一本線裝《千家詩》。文學性語言似乎總能喚醒我內心沉睡的什麼,使我在收工路上麵對樹影依稀的村落、遠山璀璨的夕暉和田野蜿蜓的土路等鄉間尋常景物時湧起莫可言喻的激動和不合時宜的遐想,最終也是在文學的召喚下挽起帶補丁的褲管,邁動細瘦的雙腿走出暗夜走出棘叢走出泥沼,帶著鄉間少年特有的自信和執著撲向真正廣闊的天地。可以說,在徹底顛三倒四貧窮勞苦的青少年時代,文學或者說書是我唯一的樂趣唯一的慰藉唯一的朋友,是我的恩師以至生命的支柱。由於這個緣故,我始終對文字、文學懷有謙恭、虔誠和敬畏之情。即使催稿再急,我也要一字一句寫在稿紙上,一字一句校對,一字一句抄寫。不敢率爾成章,不敢初稿交印。

當然不是說我做了一件多麼了不得的大事。當今之世,勇者中原逐鹿,智者商海弄潮,而弱者愚者如我,隻好以此雕蟲小技沾沾自喜。然而唯其雕蟲,也就容不得有太多的疏忽和敗筆。如果您也想搞翻譯,作為多年的教書匠兼翻譯匠,我隻有一個建議:學好中文善對中文。對於中國人,中文永遠比外文難學。幸虧我不是從小就學日文。

最後,我要感謝日本國際交流基金為我提供這樣一個難得的訪日機會,使我能夠專心從事日本文學的研究和翻譯活動。還要感謝東京大學小森陽一教授的關照,為我在東京郊外安排一套特別適合我的住房。初來時正值晚秋,黃昏時分漫步附近河堤,但見日落烏啼,黃葉紛飛,芒草披靡,四野煙籠,頗有日暮鄉關之感;而此時已是早春,案前舉目,窗外梅花點點,黃鸝聲聲,遠處銀妝富士,拔地而起,冰清玉潔,令人物我兩空。翻譯方麵要特別感謝東京女子美術大學島村輝教授,大凡詞典中查不到的詞語,問之即答,令人歎服。同時感謝北京的顏峻君為我解決了音樂方麵的習慣譯法。當然也要感謝上海譯文出版社沈維藩先生為此書的早日出版付出的無可替代的辛勤勞動。

歡迎讀者朋友一如既往指出譯文或行文的不當之處。來信仍請寄:266071青島市香港東路23號中國海洋大學外國語學院(2003年10月回國)。

二零零三年三月三日

於東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