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順著丹墀蜿蜒流下,將朱紅的丹墀染得更加濃豔,如霜靜靜地立在那裏,地間隻是一片寂靜,如鴻蒙未開,而雪光映在窗紙上,晨光終於越來越淺,東方透出明亮的霞光,大雪下了一整夜,亮時分終於晴了。
豫親王是在亮後率軍進的城,一場苦戰後,敵人的血染紅了他的戰袍,而他憂心如焚,隻是策馬狂奔。永吉門、太清門、正清門……巍峨輝煌的重重宮殿逐一呈現在眼前,馬蹄聲疾,而整個皇城寂靜如同一座空城,雪已經停了,四處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大雪似要掩蓋住一切,金色的琉璃瓦頂都成了連綿的雪線。
偌大的正清殿前,空闊的街連積雪都被染成了殷紅,無數屍首被積雪半掩半埋,空氣裏隻有令人作嘔的血腥氣,一夕之間,這座人間最繁華的皇城仿佛成為佛經中的修羅場,更像是屠殺場,斷肢殘骸凍得硬了,被奔馬疾雷般的蹄足踏碎裂開來,哢嚓哢嚓作響。豫親王幾乎是滾下了馬鞍,一路向著正清殿奔去。漢白玉丹墀之上覆著紅色的薄冰,隱隱透出底下的浮雲龍紋,而廊下橫七豎八倒著內官們的屍首,整座大殿宛如第九重地獄,一片死寂。
“皇上!四哥!”
他幾乎是踉蹌著撲進正清宮,殿中空無一人,金鑾寶座上似乎落了一層細灰,朱漆鎏金的龍椅顏色晦暗,深深的殿宇中回蕩著他的聲音:“四哥……四哥……”
殿中仍彌漫著那種令人作嘔的血腥,殿內死的人更多,因為地炕溫暖,血還沒有凝固,整座殿中全是血海一般。他一眼看見趙有智微張著嘴坐在那裏,胸口深深透入一支長箭,早已經死得透了。豫親王隻覺得旋地轉,隻是發狂一般找尋:“四哥!”
重重簾幕後,似乎有人,他猝然止步站在那裏,本能地扶住腰間的長劍,隨著他蜂擁而至的侍衛簇擁在他身畔,拱衛著他。無數長槍弓箭,對準了那帳幔後緩緩走出的人影。
她盛妝華服,裙裾迤邐,仿佛從血海中蹚出來,臉色蒼白得驚人,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能挪動步子,而一雙正紅鴉金的鞋子,早就被血浸得透了。
“謝謝地……”她輕聲道,“原來是王爺回來了。”
然後身子一軟,就倒了下去。
她做了很長很長一個夢,夢見那年上元夜,她才滿了十四歲,闔府的女眷都去東城看燈,而她因為犯了家誡,被爹爹責罰不能去看燈。關在家裏那般氣悶,外頭焰火滿,滿城都是看燈人,她一時耐不住,終於同環一道騙過了奶娘,換了男裝溜出府去。
那是她頭一回私自出府,在街頭與環擠得散了,也不曉得害怕。隨步而入的偌大酒樓,名叫伴香閣,本已經沒有座位了,但她塞給茶房十兩銀子,茶房也想到辦法:“後院二樓還有一間齊楚閣兒,原是一位貴人府上累月包下,今日王公大臣們都進宮陪皇上看燈去了,必是不會來了,悄悄兒地讓與你吧。”
那間齊楚閣兒,真是伴香閣中最雅靜的一間,正對著後院數株紅梅,樓頭更遙遙可望東城火樹銀花,無數條弧光,散落漫繁華如星,劃破夜色岑寂。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古人的詞,背誦了千遍,此時此刻,方才知道其意繁華旖旎至此,她初次飲酒,微醺中禁不住以筷擊壺,朗聲而吟。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簾外有人應聲而接,她心裏突地一跳,茶房挑起簾櫳,緩步踱入的卻是青衣素服的俊朗公子,劍眉星目,翩然如玉,一雙眸子黑深似夜色,如能溺人。
那是她生平第一回與陌生男子話,卻不知為何出其的鎮定,或許是因為穿著男裝,或許是因為他言語之間甚有妙趣,或許是因為他那雙漆黑明亮的眼眸。
那他們了許多許多的話,她將童年的趣事講與他聽,他亦聽得津津有味。她與他鬥酒,背不出詩詞的人便要罰酒,她從未嚐見過那般博學多才的男子,無論是何典籍,他都能隨口道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