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永遠記得我(3 / 3)

“因為沒有誰能夠永遠保護另一個人呀!那是不可能的。聽著,假設說我和你結了婚好了!你會上班?那你去上班的時候誰來保護我呢?難道我能跟著你一輩子嗎?你看這公平嗎?這還能叫做人際關係嗎?而且總有一天你一定會覺得膩了。我的人生到底在幹啥呀?當這女人的秤砣嗎?到時候你一定會這麼自問的。我不喜歡這樣!這樣根本也解決不了我的問題呀!”

“總不會膩一輩子?”我將手貼在她的背上說道。“總會告一段落?等到告一段落,我們都得要重新考慮,今後該怎麼做。到那個時候說不定還是你反過來幫我呢!我們需要隨時盯著收支清算單過活嗎,如果你現在需要我,你大可好好利用,不是嗎?為什麼非得這麼固執不可呢?放鬆自已!你若是不肯放鬆,到頭來就會變得硬梆梆的。放鬆自己,你會舒坦些的。”

“你為什麼這麼說?”直子的聲音聽來既可怕又冷漠,我直覺得自己似乎是說錯話了。

“為什麼?”直子盯著地麵說道。“放鬆自己會覺得舒坦些,這一點我也知道呀!你說這些話有什麼用呢?聽著,如果我現在放鬆自己,我會整個垮掉!從前我就是這一套生活方式,今後也隻能這樣活下去!我隻要放鬆自己一次,就無法再恢複原狀了!我會垮掉,然後隨風散去。你難道不能理解嗎,連這些你都不能理解,還談什麼保護我?”

我默不吭聲。

“我比你所想像的要複雜多了。陰鬱、冷淡、複雜……你那時候為什麼會和我上床?你別理我就好了。”

我們在一片悄然無聲的鬆林裏踱著步。小徑上散見些死於夏末的蟬的骸,幹幹癢癢的。踩在腳下便發出嗶哩啪啦的聲響。我和直子像是在找尋什麼似的,一邊盯著地麵,一邊徐徐地在小徑上踱步。

“對不起!”直子說道,然後輕輕地握住我的手腕,搖了搖頭。“我並不想傷害你,別在意我說的。真的抱歉!我隻是在生自己的氣而已。”

“我想大概是因為我還不算真正地了解你!”我說。“我不頂聰明,想了解某些事物都得要花時間才行。不過隻要有時間,我就可以好好地了解你,我可以比誰都了解你。”

我們佇立在那裏,傾耳聆聽這一片寧謐。我用鞋尖去踢蟬的殘骸和鬆枝,從樹隙間仰望天空。直子則將兩手插進上衣口袋裏,一動不動地陷入沉思。

“喂!渡邊,你喜不喜歡我?”

“當然喜歡!”我答道。

“那我可不可以拜托你兩件事?”

“三件都可以!”

直子笑著搖頭。“兩件就可以了。兩件就夠了!第一件,

我希望你明白,我非常感激你能夠到這兒來和我碰麵。我非常高與,算是——得救了。也許你看不出來,但這是事實。”

“我還會再來呀!”我說。“那另外一件事呢?”

“我希望你永遠記得我。永遠記得我這個人,我曾經在你身邊。”

“我當然會永遠記得。”我答道。

她一言不發地走到前頭去。透過樹梢射進來的秋日陽光,在她的肩頭上熠熠跳躍著。我又聽到了狗叫聲,似乎比剛才更近了。直子爬上一處如小丘般的坡,走出鬆林,然後快步跑下坡去。我跟在她身後約兩、三步的距離。

“到這兒來啦!那口井說不定就在那邊喲!”我在她背後喊。直子於是站住腳,一麵笑一麵輕輕地抓住我的手腕。我們便並肩走完剩下的路。

“你真的會永遠記得我?”她輕聲問道。

“永遠記得,”我說道。“我怎麼忘得了?”

盡管如此,這份記憶的確是已經離我遠去,我已經忘掉太多事了。像現在,一邊回憶一邊寫,就常會教我陷入一種不安的情緒。因為我擔心自己也許會將最重要的記憶遺漏掉。說不定,這回憶早已在我體內的哪方陰暗的“記憶邊疆”裏化作春泥了呢!

但同無論如何,現在我所要寫的,就是我所有的記憶了。我緊擁著這已然模糊,而且愈來愈模糊的不完整的記憶,敲骨吸髓,盡我所能地寫這篇小說。為了信守對直子的承諾,除了這麼做,我沒有別的法子。

更早以前,在我還算年輕,記憶仍然鮮明的時候,我曾有幾回試著想寫直子。可是當時我卻一行也寫不下去。我當然明白,隻要能寫出冒頭的一行文字,便能順暢地將她寫完,但不管怎麼努力,第一行就是寫不出來。一切是如此鮮明,教我不知從何為起。這就好比說,一張畫得太詳細的地圖有時反而派不上用場一樣。不過,現在我總算懂了。原來——我想——隻有這些不完整的記憶、不完整的思念,才能裝進小說這個不完整的容器裏。而且,有關直子的記憶在我腦中愈是模糊,我便愈能了解她。我現在也想通了她叫我不要忘記她的道理了。直子當然也知道。她知道總有一天,我腦中的記憶會漸漸褪色。也因此,她非得一再叮嚀不可。

“我希望你永遠記得我,永遠記得我這個人。”

想到這兒,我就覺得非常難過。因為直子從來不曾愛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