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4章 黃合作烙餅泄憤怒 狗小四飲酒抒惆悵(1 / 3)

你帶著與龐春苗瘋狂做愛後的濃烈氣味與你妻子在廂房裏攤牌,我蹲在房簷下望著月亮沉思。大好的月光,有幾分癲狂。

又是一個月圓之夜,全縣城的狗,應該在天花廣場聚會。今晚的聚會,預定的節目有三。一是追思那條藏獒,它終因不適應低海拔環境,器官功能退化導致內出血而死。二是要為我三姐的孩子做滿月。四個月前,它與縣政協主席家那條挪威雪橇狗自由結婚,懷孕,妊娠期滿,生下了三條白臉黃眼的小雜種,據經常去龐抗美家串門的郭紅福家那條俄羅斯尖嘴說,我那三個狗外甥健康活潑,不足之處是目光陰險,好像三個小奸賊。盡管相貌欠佳,但這三個小奸賊一生出來就被富貴人家號定,據說定金不菲,每隻高達十萬元。

擔任著我的聯絡副官的廣東沙皮狗已經發出了第一次提醒信號,此起彼伏的,腔調各異的狗叫聲如同層層波浪,彙集而來。哐——哐——哐——!我對著月亮吠叫三聲,向他們報告我的位置。主人家盡管發生了重大變故,但會長的職責還要履行。

你藍解放匆匆而去,走時還對我深深一瞥。我用吠叫替你送行,夥計,我想,你的好日子過到頭了。我有點恨你,但不強烈。如前所述,你身上混雜著的龐春苗的氣味減弱了我對你的仇恨。

你的氣味讓我知道你徑直北去,你沒有坐車,走的是我送你兒子上學的路線。你妻子在廂房裏弄出了巨大的聲音,廂房門大開著,我看到她舉著一把寒光閃閃的菜刀,發狠地剁著案板上那幾棵大蔥和那幾根油條,蔥的辛辣和油條的哈喇味兒猛烈地揮發出來。而此時,你的氣味已到達天花橋上,與橋下那肮髒的臭水味兒混合在一起。她每剁一刀,左邊的腿便顛一下,同時嘴巴裏發出“恨!恨!”的聲響。你的氣味到達農貿市場西頭,那裏搭建著一排平房,裏邊住著十幾個江南來的服裝販子,他們合夥豢養著一條綽號“羊臉”的澳大利亞牧羊犬,這家夥長毛披肩,麵孔狹長,七分像狗,三分似羊。它曾經試圖攔截你的兒子,仰著頭,齜著牙,發出一串示威性的“嗚嗚”怪叫。你兒子退縮著,一直退到我的身後。

我懶得使用牙齒去教訓這個初來乍到不懂規矩的家夥,服裝販子們居所內潮濕肮髒,這家夥身上生滿跳蚤,竟然敢攔截一個由咱家護送的學童。我看到麵前有一塊尖利的石片,便猛轉身,用左後爪一蹬,石片飛起,正中它的鼻子。它尖叫一聲,低頭轉圈,鼻子流出了黑血,雙眼流出淚水。我嚴厲地說:“你媽媽的,瞎了你的羊眼!”這家夥從此成了我的忠實朋友,正所謂不打不相識也。我對著農貿市場尖叫幾聲,向牧羊犬發號施令:“羊臉,嚇唬嚇唬那個男人,他正從你門前路過。”片刻之後我便聽到了羊臉狼一般的咆哮聲。我嗅到你的氣味如同一條紅線,沿著探花胡同如同射出的箭簇一般飛馳,後邊,一條棕色的氣味線窮追不舍,那是羊臉在追咬。

你兒子從正房裏跑出來,看到東廂房裏的情景,吃驚地大叫:“媽媽,你幹什麼?”你老婆餘恨未消地往那堆爛蔥上又剁了兩刀,然後扔下刀,背過身去,用袖子沾沾臉,說:“你怎麼還不睡?明天還上不上學啦?”你兒子走到廂房,轉到你老婆麵前,尖聲道:“媽媽,你哭啦?!”你老婆說:“哭什麼?有什麼好哭的?是蔥辣了我的眼。”“半夜三更,剁蔥幹什麼?”你兒子嘟噥著。“睡你的覺去,耽誤了上學,看我不揍死你!”你老婆氣急敗壞地吼著,同時又把菜刀抄起來。你兒子受了驚嚇,低聲嘟噥著,往後退去。“回來,”你老婆說,她一手提著刀,一手摸著你兒子的頭,說,“兒子,你要爭氣,好好學習,媽烙蔥花餅給你吃。”“媽,媽,”你兒子喊著,“我不吃,您別忙了,您太累了……”你妻子把你兒子推出門,說:“媽不累,好兒子,睡去吧……”你兒子走了幾步又回過頭問:“爸爸好像回來過?”你妻子頓了一下,說:“回來過,又走了,加班去了……”你兒子嘟噥著:“他怎麼總是加班?”

這一幕讓我頗為辛酸。在狗的社會裏我冷酷無情,在人的家庭中我柔情萬種。天花胡同裏有幾個酒氣熏天的小青年騎著鐵鏽味濃重的自行車招搖而過,一串油腔滑調的歌聲飄蕩在空中:

你總是心太軟~~心太軟~~把所有的事情都自己扛~~

我對著空中的歌聲狂吠。同時感受到那兩根氣味線還在追逐,已經快到探花胡同盡頭。我趕緊給羊臉傳遞信號:“行了,別追了。”氣味線分離,紅的北上,棕的南行。“羊臉,你沒咬傷他吧?”“稍微觸及了一下皮肉,估計不會流血,但那小子,好像屁滾尿流啦。”“好,待會見。”

你老婆當真烙起蔥花餅來。她和麵。她竟然和了像半個枕頭那樣大一塊麵,她是不是要讓你兒子的全班同學都吃上她烙的蔥花餅呢?她揉麵,瘦削的肩膀聳動著揉麵,“打出來的老婆揉到的麵”,這是說,老婆是越打越賢惠,麵是越揉越筋道。她的汗水流出來了,肩胛後的褂子濕了兩片。她的眼淚時流時斷——有惱恨的淚水,有悲傷的淚水,有回憶往事感慨萬千的淚水——有的落在她的胸襟上,有的滴在她的手背上,有的砸在柔軟的麵團上。麵團越來越軟,一股甜絲絲的味道散發出來。她往麵團裏摻上幹麵再揉。她有時會低沉地嗚咽出聲,但馬上就會用袖子把哭聲堵回去。她的臉上沾著麵粉,顯得又滑稽又可憐。有時她會停下活兒,垂著兩隻沾滿麵粉的手,在廂房裏轉來轉去,好像在尋找什麼東西。有一次她腳下一滑,一屁股坐在地上——這是綠豆惹的禍——她怔怔地坐在地上,目光直直的,仿佛在盯著牆上的壁虎,然後她便用手掌拍打著地麵,嗚嗚地哭起來。哭一陣,她站起來,繼續揉麵。

揉一會麵,她將那些剁得稀碎的蔥和油條收攏到一個搪瓷盆裏,倒上油,想一會,又放上鹽,又想,又抓起油瓶子往裏倒油。我知道,這個女人的腦子已經混亂不堪了。她一手端著瓷盆,一手持筷子,攪拌著,在屋裏又轉起圈子來,目光東張西望,仿佛在尋找什麼東西。地麵上的綠豆又把她滑倒了。這一下跌得更慘,她幾乎仰麵朝天躺在了堅硬光滑冰涼的水磨石地麵上,但奇跡般地她手中的瓷盆竟然沒有脫手,非但沒有脫手,而且還保持著平衡。我就要縱身前去搭救她時,她已經緩慢地將上半身抬起來。她沒有站起來,還是坐著,悲哀地,像個小女孩似的哭了幾聲,便戛然止住。她用屁股往前蹭著,蹭了一下後,又連續蹭了兩下,因為屁股的殘缺,每一次蹭動之後她的身體就要往左後方大幅度傾斜。但她手中盛著餡兒的瓷盆卻始終保持著平衡。她探身往前,將瓷盆放在案板上,身體又猛地往左後方仰了。她沒有站起來,平伸著雙腿,上身前傾,頭幾乎低垂到膝蓋,好像在練一種奇怪的氣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