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去招待所吃飯。自從與她有了肌膚之親後,我感到自己就像一隻戀愛中的青蛙,沒有食欲,隻有源源不斷的激情。沒有食欲也要吃。我找出她搬運來的那些雜七拉八的小食品,胡亂塞了幾口。我嚐不出這些東西的味道,隻知道它們可以產生熱量,提供營養,延續我的生命。
我手持望遠鏡趴在窗口,開始了習以為常的功課。我頭腦裏有準確的時間表。縣城的南部那時還沒有高大的建築物,視線通達,如果願意,我可以把天花廣場上那些晨練的老人的麵孔拉到眼前。我先把望遠鏡對準了天花胡同。天花胡同一號,是我家的門牌號碼。大門緊閉。門上有我兒子的敵人用粉筆畫上的圖案和標語。左邊是一個齜牙咧嘴的男孩,半邊臉塗白了,半邊臉虛著,兩條細胳膊舉到頭頂,仿佛是在投降,兩條細腿叉開,中間有一個大得不成比例的生殖器,生殖器下一道白線,直畫到大門底部,這肯定是尿液了。右邊的門板上畫著一個眼大如鈴鐺、嘴巴咧成月牙狀、頭角上翹著兩根小辮子的女孩。她也是兩條細胳膊舉到雙肩上方,兩條細腿叉開,中間有一條白線直畫到大門底部。男孩圖案左側寫著三個歪歪扭扭的大字:藍開放;女孩圖案右側寫著三個歪歪扭扭的大字:龐鳳凰。我明白這圖畫作者的意思。我兒子與龐抗美的女兒是同班同學,龐鳳凰是他的班長。我的腦海裏一一閃過春苗、龐虎、王樂雲、龐抗美、常天紅、西門金龍等人的臉,心中亂成一堆垃圾。
我把鏡頭略抬,天花胡同猛然縮短,天花廣場收入眼底。噴泉休歇著,一群烏鴉在周圍搶奪食物。那是些殘缺不全的仿佛火腿腸的東西。我聽不到烏鴉噪叫的聲音,但我知道它們在噪叫。隻要有一隻烏鴉叼著食物飛起來,便會有十幾隻烏鴉奮勇地衝上去。它們在空中廝打成一團,被啄掉的羽毛在空中飄動,猶如為死人祭奠時燒化的紙灰。地上散亂著一大片啤酒瓶子,有一個戴著白帽子、大口罩、手持大掃帚的環衛女工正為了這些瓶子與一個拖著蛇皮袋子撿破爛的老頭爭執。環衛部門歸我管,我知道撿賣廢品是女工們的一大收入來源,而廢品當中,利潤最高的就是啤酒瓶子。那個撿破爛的老頭每往蛇皮袋裏裝一隻啤酒瓶子,那個環衛女工就用掃帚撲他一下。劈頭蓋臉地撲。每挨一下撲,撿垃圾老頭就站起來提著一隻酒瓶對那女工衝去,女工拖著掃帚便跑。老頭也不真追,回去,蹲下,趕緊往袋子裏裝酒瓶,女工又舉著掃帚衝上來。這情景讓我想起從電視裏看到的“動物世界”,撿垃圾的老頭像一頭獅子,而環衛女工像一匹鬣狗。
我曾在莫言那小子的一篇題名《圓月》的小說中讀到過每逢月圓之夜高密縣城的狗便會集合在天花廣場召開大會的情節,難道這些啤酒瓶子、這些破碎的火腿,都是狗開大會的遺跡?
我把鏡頭壓低,望遠鏡吐出天花廣場,吐出天花胡同。我心猛地一跳:黃合作出現了。她搬著自行車,艱難地走下大門口三級台階。回頭鎖門時,發現了門上的圖案。她下了台階,左右張望著,然後橫過街巷,扯一把鬆針回來,用力擦著那些粉筆線條。我看不到她的臉,但我知道她一定在罵。粉筆線條模糊了。她騎上自行車,往北騎了幾十米,一片房屋擋住了她。她這一夜是怎樣度過的呢?是徹夜不眠還是照舊酣睡?我不知道。雖然多少年來我從沒愛過這個人,但她是我兒子的母親,她與我息息相關。她的身影出現在那條直通火車站廣場的大道上。即便是騎車她的身體也難以保持正直狀態。她騎得很急,身體大幅度搖晃著。我看到了她的似乎蒙上了一層煙灰的臉。她穿著一件黑色的襯衣,胸前有一隻黃色的鳳凰圖案。我知道她有許多衣服,在某種心理的驅使下,我出差時曾一次給她買過十二條裙子,但這些衣服都被她埋在箱底。我以為從縣政府旁邊經過時她也許會望一眼我辦公室的窗口,但是她沒有,她目光直視著遠方疾馳而過。我長歎一聲,知道這個女人,絕不會輕易地放過我,但戰幕既然拉開,就要堅持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