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你兒子送到學校時,一輛銀灰色的皇冠牌轎車也緩緩地停在學校門口。一個花枝招展的女孩從車裏鑽出來。你兒子很洋派地對著那女孩招招手:“嗨,龐鳳凰!”那女孩也對你兒子招招手:“嗨,藍開放!”他們並肩走進校門。
我目送著轎車飛快馳去。龐抗美的氣味在我鼻邊繚繞。類似於新鋸開的槐木板材的氣味曾經是她的氣味的基調,但現在這氣味與新出廠的人民幣的氣味、法國香水的氣味、高級時裝的氣味、名貴首飾的氣味混雜在了一起。我回頭看了一眼鳳凰小學憋窄的校園。這所嚴重超員的名校,猶如一個金絲的鳥籠,裏邊擠滿了羽毛豔麗的小鳥。他們在小操場上排成隊伍,注視著在國歌旋律中緩緩升起的紅旗。
我穿馬路,東拐,北上,慢慢地走向火車站廣場。早晨,你妻子扔給我四個蔥花餡餅。我不忍心辜負她的好意,全吃了,它們沉甸甸地墜著我的胃,仿佛凝成了一塊磚頭。大街飯店後院裏那條匈牙利獵犬嗅到了我的氣息,用兩聲“嗚嗚”向我致意。我懶得回應它。那天我心情不爽。我預感到這將是一個令人和狗都心煩意亂的日子。果然,沒等到我走到你妻子的油鍋,她就迎麵走過來了。我對著她叫了兩聲,告訴她你兒子已經平安抵校。她跳下車子,對我說:
“小四,你什麼都看到了,他要拋棄我們。”
我很同情地望著她,貼近她的身體,搖搖尾巴,以示安慰。盡管我不喜歡她身上那股子油腥味,但她畢竟是我的主人。
她支起自行車,坐在馬路牙子上,示意我到她的麵前。我順從她。路邊的國槐樹,將白花抖落一地。不遠處的一隻熊貓式樣的陶瓷垃圾桶裏,惡臭撲鼻。不時有拉著蔬菜的三輪農用拖拉機噴著黑煙狂抖著南下,但一到十字路口就被交警攔住。這城市交通實在是太混亂了,昨天竟然有兩條狗斃命輪下。你妻子摸著我的鼻子說:
“小四,他背著我有了人。我從他身上聞到了女人的味道。你鼻子比我靈,肯定也嗅到了。”她從車筐裏那個磨白了邊的黑革包裏摸出一張白紙,揭開,顯出了兩根長長的頭發,觸到我的鼻下,說,“就是她,這是從他扔在家裏那件衣服上找到的。狗啊,你幫我找到她。”她收好頭發,手按著馬路牙子,站起來,對我說,“狗小四,幫我找到她。”我看到她眼睛濕漉漉的,但噴出的卻是火焰。
我沒有猶豫,因為這是我的職責。其實根本不用嗅那兩根頭發我就知道該去找誰。我在前邊慢騰騰地小跑著,尋著那根如同綠豆粉絲一樣的氣味線。你妻子在我後邊騎車跟隨著。因為身體的殘缺,她適合於騎快車,騎慢車她很難平衡。
到達新華書店大門時,我猶豫了。龐春苗美好的氣味使我對她好感無限,但看到你妻子那一歪一斜的步態,我還是下定了決心。我是一條狗,應該對主人忠誠。我對著新華書店大門叫了兩聲。你妻子推開門,放我進去。我對著正在用一塊濕布抹櫃台的龐春苗叫了兩聲,便低垂下頭。我無法麵對龐春苗的目光。
“怎麼會是她?”你妻子對我說。我低聲哀鳴著。你妻子抬起頭,注視著龐春苗那漲紅的臉,痛苦、絕望而又疑惑地說:“怎麼會是你?為什麼會是你?”
這時,那兩個中年女售貨員把猜疑的目光投過來。那個嘴巴裏噴著醬豆腐和大蔥氣味的紅臉膛女人嗬斥道:
“誰家的狗,出去!”
另一位屁股裏散發著痔瘡膏氣味的低聲說:
“那不是藍縣長家的狗嘛,那就是他太太……”
你妻子回頭,仇恨地盯著她們,她們慌忙低了頭。你妻子高聲對龐春苗說:
“你出來一下吧,我兒子的班主任讓我來找找你!”
你妻子推開門,先放我出去,然後自己側身出來。她不回頭,走到自行車邊,開了鎖,推著車,沿著路邊,一直往東走。我尾隨著她。我聽到新華書店的大門響。不用回頭我就知道龐春苗跟出來了,她的氣味,因緊張而益發強烈。
在“紅”牌辣椒醬銷售、批發店前,你妻子站住了。我蹲在她的側麵,麵對著那商店門臉上的巨大廣告牌。一個咧著大紅嘴的女人舉著一瓶子辣椒醬對我笑。她的笑容很不自然,正是那種吃了辣椒後又痛苦又過癮的表情。“紅牌辣醬,祖傳配方。健康美容,氣味芬芳。”在這裏我想起了那條不幸去世的藏獒,心中浮起淡淡的憂傷。你妻子雙手扶著路邊的法國梧桐樹幹,雙腿微微顫抖。龐春苗猶猶豫豫地走過來,在距離你老婆三米處立定。你老婆雙眼盯著樹皮,她雙眼盯著地麵。我左眼盯著你老婆,右眼盯著龐春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