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隨著你兒子,不知不覺地又到了新華書店大門外。一群群的孩子湧進書店。你兒子沒有進去。他的藍臉看上去又冷又硬,仿佛一塊瓦片。在這裏我們看到了龐抗美的女兒龐鳳凰。她穿著一件橘黃色的塑料雨衣,一雙同樣顏色的半高靿橡膠雨鞋,宛如一團耀眼的火苗。一個年輕的、身材健壯的女子跟隨在她的身後,那顯然是她的保鏢。在她們身後,跟隨著毛兒潔淨的狗三姐。她小心翼翼地躲避著地上的汙水,但爪子還是不可避免地弄髒了。你兒子和龐鳳凰目光相遇,她憤恨地啐出一口唾液,吐到你兒子麵前。她惡狠狠地罵道:“流氓!”你兒子的頭像脖子後邊挨了一刀似的低垂到胸前。
狗三姐對我齜齜牙,臉上擠出一個神秘的表情。大約有十幾條狗聚集在新華書店門前。由狗接送孩子上學,是縣城新近興起的事情,這都是因為我以無比的忠誠和勇敢樹立了榜樣。但我與這些狗保持著距離。其中有兩條曾經與我交配過的狗,拖著鬆鬆垮垮的奶子上前來與我套近乎,我的冷淡讓它們訕訕而退。有十幾個低年級的小學生在玩一種殘酷而惡心的遊戲,他們在街上尋找那種淺綠色的蛤蟆,用枝條輕輕抽打它們,它們的肚子慢慢地鼓起來,狀如皮球,然後他們便用磚頭砸爆它們。這樣的聲音使我難以忍受。我叼著你兒子的衣襟,向他表達回家的願望。你兒子跟隨著我走了十幾步,突然又停下來,他的臉因激動而藍如碧玉,他的眼裏盈著淚水。他說:
“狗,我們不回家,你帶我去找他們!”
——我們在做愛的間隙裏,因疲勞而進入半夢半醒狀態。在這種狀態中我們的手也是互相撫摸著。我感到手指發脹,指肚上的皮膚磨得如絲綢一般淡薄而光滑。她在半夢半醒中呻吟著,說了一些諸如:“我愛的就是你的藍臉,我從見你第一眼時就迷上了你,莫言第一次帶我去你辦公室時我就想與你做愛”之類的癡語。她甚至還非常孩子氣地用手捧著自己的乳房給我看,“你看呀,它們為你長大了……”在全縣幹群奮戰抗災的時刻,我們做這樣的事、說這樣的話的確是不合時宜,甚至可以說是可恨可恥,但這是事實,我不能對你隱瞞。
我們聽到了門板和窗戶上發出的響聲。我們也聽到了你的吠叫。我們曾發誓說即便是上帝來敲門也不理睬,但你的吠叫,卻如一道無法違抗的命令,使我急欲爬起來。因為我知道與你在一起的還有我的兒子。我受傷很重,但做愛是治傷的良方,我竟然手腳麻利地自己穿上了衣服。雖然我腿軟頭暈,但我沒有跌倒。我幫助已經如同抽掉了全身骨頭的龐春苗穿好衣服,並粗略地攏了攏她的頭發。
拉開門,一道濕熱的光線刺痛了我的眼睛。隨即便有一團黑糊糊的稀泥,如同一隻癩蛤蟆,迎著我的麵飛來。我沒及躲閃,潛意識裏也不想躲閃,那團淤泥就響亮地擊中了我的臉。
我用手指抹去臉上的臭泥,左眼裏進了泥沙,沙澀刺痛,右眼尚能視物。我看到了怒氣衝衝的兒子和冷漠的狗。我看到這間宿舍的窗戶上、門板上全是淤泥,而門前那片髒水中已經被挖出一個大坑。我兒子背著書包,雙手沾滿淤泥,身上和臉上都濺滿泥點兒。他的表情應該是憤怒,但眼睛裏不斷地湧著淚水。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我感到似有千言萬語可對兒子解說,但我隻是牙痛般哼哼了一聲:
“兒子,你甩吧……”
我向門外跨了一步,手扶著門框防止跌倒,閉上眼睛,承受著我兒子的泥巴。我聽到他在我麵前呼呼地喘著粗氣,一團團又臭又熱的汙泥攜帶著風聲,對著我飛來。有的端端正正地砸在我的鼻梁上,有的正正端端地擊中我的額頭,有的糊到我的胸脯上,有的碰到我的肚腹處。有一團堅硬的、顯然是裹挾著破碎瓦片的泥巴擊中了我的生殖器,這一下沉重的打擊使我呻吟一聲,痛苦地彎下了腰,雙腿軟弱,我蹲下了,然後又坐下了。
我睜開眼睛,因為淚水的衝洗,此時我雙眼都能視物。我看到兒子的臉像爐火中的皮鞋底一樣扭曲著,手中的一塊大泥巴落在地上。他“哇”的一聲哭了,然後雙手捂著臉跑走了。狗對我狂叫幾聲,跟著我兒子跑走了。
在我作為我兒子的一個泄憤目標站在門前忍受著泥巴襲擊時,龐春苗,我親愛的人,一直站在我的身邊。我兒子襲擊的是我,但她的身上也濺滿了汙泥。她架著我的胳膊,把我扶起來,低聲對我說:
“哥哥,這是我們應該承受的……我很高興……我感到我們的罪輕了一些……”
在我兒子用泥巴襲擊我的過程中,新華書店辦公樓二層的廊道上,站著幾十個人。我認出了他們和她們是新華書店的領導和職工。其中有一個姓餘的小個子,為了提拔副經理,曾經托莫言找過我。他手中端著一架沉重的高級照相機,從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距離,用不同的鏡頭,全麵地記錄下了我的狼狽相。後來莫言把拍攝者精選出來的十幾張照片拿給我看,我感到非常震驚。那確實是些可得世界攝影大獎的作品。無論是我臉部被泥巴擊的那張,還是我滿身滿臉黑泥而龐春苗身上基本上還沒沾泥、但臉上顯露出悲愴表情的那張特寫,都對比鮮明構圖均衡;無論是我被擊中生殖器痛苦彎腰,而龐春苗麵帶驚恐表情彎腰扶持的那張,還是忍受襲擊的我與龐春苗、泥土已經出手但正保持著擲拋姿勢的我兒子、狗蹲在一旁目光迷惘地看著這一切的那張;都可以用諸如“懲罰父親”、“父親和他的情婦”之類的題目命名之,然後觸目驚心地進入經典攝影作品的行列。
有兩個人從辦公樓廊道上下來,畏畏縮縮地走到我們麵前。我們看清了他們,一個是書店的黨支部書記,一個是書店的保衛股長。他們對我們說話,眼睛卻看著別的方向。
“老藍……”支部書記似乎為難地說,“真是非常抱歉,但我們也沒有辦法……你們最好從這裏搬走……你應該知道,我們是在執行縣委的決定……”
“不必解釋了,”我說,“我明白,我們馬上就會搬走。”
“另外,”保衛股長吭吭哧哧地說,“龐春苗,你被停職檢查了,請你搬到二樓保衛股辦公室,我們在那裏為你準備了床鋪。”
“停職可以,”春苗說,“但檢查是辦不到的,我不會離開他一步,除非你們殺了我!”
“理解萬歲,理解萬歲,”保衛股長說,“反正我們是把該說的都對你說了。”
我們互相扶持著,到了院中那個水龍頭前。我對書記和股長說:
“非常抱歉,還得用一下你們的自來水洗一下臉上的泥巴,如果你們不同意……”
“什麼話,老藍,”支部書記高聲道,“那我們也太小人了,”他警惕地往周圍看看,說,“其實,你們搬不搬都與我們不相幹,但我還是勸你們及早搬走,‘大掌櫃’的,這次可是火大了……”
我們洗幹淨臉上、身上的汙泥,在樓上諸人的偷窺下,進入春苗的這間狹窄潮濕、牆壁上生滿黴點的宿舍。我們擁抱著,親吻了幾分鍾。我說:
“春苗……”
“你什麼都不要說,”她打斷我的話,平靜地說,“無論是爬刀山還是跳火海,我都跟隨著你!”
——重新開學的第一天早晨,你兒子與龐鳳凰在學校門口相遇。你兒子別過臉去不看她,她卻大模大樣地上前來,用掌尖拍拍你兒子的肩頭,示意你兒子跟她走。她停在學校大門東側一棵法國梧桐後,眼睛裏閃爍著興奮的光芒,說:
“藍開放,你幹得真棒!”
“我幹什麼啦?我沒幹什麼……”你兒子囁嚅著。
“還謙虛什麼?”龐鳳凰道,“他們向我媽媽彙報時,我都聽到了。我媽媽咬牙切齒地說,‘這兩個不知羞恥的東西,就該這樣修理修理他們!’”
你兒子轉身就走,龐鳳凰伸手扯住了他,抬腳踢了他的腿肚子一下,生氣地說: